我的姥姥出生于民国时期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从小便与劳动结缘，在劳动中长大，家务活、农活干得得心应手，一辈子不辍劳作。
我不知道她品尝过多少劳动的艰辛，经历过多少人间疾苦。我只知道，所有这些最终都成就了她，成就了她一颗金子般的心。所以，在我心里姥姥的形象永远是熠熠生辉的。
一
我出生的时侯，姥姥已经年近花甲。我们之间巨大的年龄差距，并没有让姥姥对我产生丝毫的距离感。恰恰相反，她视我如掌上珍宝，对我呵护有加。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物质匮乏，老百姓普遍生活贫困。大家都在为温饱问题忙碌，我们家也不例外。我母亲原本就瘦弱，怀孕以后简陋的饮食不能给她提供充足的营养，为生活所迫，每天还要干农活，干家务。这几个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导致了我先天营养不良。所以，我出生的时候体重只有二斤，极其瘦小孱弱。
好多人都担心我养不大。当然，姥姥也有同样的担心。但是她不想轻易地就放弃一个生命，执拗地要跟生活赌一把。为此，她不惜押上所有的筹码。
她拿出家里仅有的积蓄为我诊治，买来鱼、肉、鸡蛋给母亲补养身体。日夜不离地照顾我们，任劳任怨。终于，她的不懈努力赌赢了生活。母亲的身体得到很好的恢复，而我也一天天茁壮起来。
二
我的童年，大半时间在姥姥家度过。
姥姥总是那么温和，对谁都不发脾气，当然也包括对我。一个温和又慈祥的姥姥让人感觉很亲切、很安全。所以我非常喜欢跟随在她身边，做她的小尾巴，帮着干力所能及的活儿。
其实，与其说是我在帮姥姥干活，倒不如说是姥姥在包容我的淘气，在尽量满足一个孩子对尝试的渴望。
姥姥去菜地里干活时，我会自告奋勇地上来提篮子、扛耪锄。到了地里，发现有杂草了，拔掉；发现该松土了，松土。
只是拔草的时候，我常常会被闯入视野的蚂蚱吸走注意力。为了捉住它，我追到地边的草丛里。草丛里有蝴蝶在翩翩起舞，它们的翅膀五颜六色，还有漂亮的图案。我又开始盯着蝴蝶目不转睛，脚步也被蝴蝶牵引了。
记不清我忙活了多久，等姥姥喊我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姥姥已经拔完了杂草，松完了土，篮子里采好了蔬菜：茄子、黄瓜、韭菜……而我也如愿以偿地捉到几只蚂蚱。我们各有所获，满载而归。
姥姥做饭的时候，我就和她一起择菜、洗菜、剥大蒜、剐土豆皮……尽管我干的并不尽如人意，有时甚至很蹩脚，但是姥姥从不嫌弃，而是耐心地鼓励我去干。
她坐在灶前烧火，我就蹲在旁边拉风箱。在一个孩童眼里，那个风箱神奇又好玩。只要来回拖动拉杆，它就能吹出风，让灶里的火燃烧得更旺。因此，姥姥烧火的时候，我会抢着拉风箱。她需要大风，我就拉快点；她需要小风，我就拉慢点。而姥姥则不断地往灶里续柴草。
在我们祖孙二人的密切配合下，锅里的饭很快就煮熟了。锅边冒出一股股像雾一样白色的蒸汽，饭的香味也随着蒸汽飘散出来，弥漫到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里。
姥姥缝制衣服的时候，我也喜欢围观。姥姥眼睛有些花，尽管戴着老花镜，但是纫针还是挺困难。常常是纫了好几次，线都与针孔擦肩而过。这时候，我就会果断出手相助。我只需一下，就成功地把线穿入细小的针孔里。姥姥开心地笑起来，脸上满是慈爱，说:“我外孙女手真巧！” 这句话让我心里美美的，如同喝下了一杯蜂蜜水。
她每次缝纫，我都会主动帮她纫针。其实，我能看出来，真正手巧的人是姥姥。她只需一根针、一团线，就能把一块布轻而易举地变成一件上衣、一条裤子。而且穿在身上极其合体，做工精致漂亮，针脚均匀细密。
我既羡慕又好奇，也想学着做。于是，姥姥缝制衣服的时候，我会抓住时机找来几块碎布，坐在她旁边，模仿着她的手法，认真地缝起来。
渐渐地我成了姥姥的得力助手。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干许多活，收获了许多欢乐。
夏天的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我偎依在姥姥身边，一歪头看见苍茫的天空中繁星闪耀，好像天空里镶嵌了许多闪闪发光的钻石。它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明亮，有的暗淡。
我禁不住问：“姥姥你看！星星长得不一样哎。这是怎么回事啊？”姥姥一边摇着芭蕉扇驱赶蚊子；一边给我讲星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是啊，天上的星星长得不一样，地上的人长得也不一样。正因为不一样，我们才容易辨认它们。北边天空里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那是北极星。北极星不远处有七颗星，组成一个勺字形，是北斗星。那一条白色的又长又宽的，就是天河。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
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天河的两岸隔河相望。每年的七月初七是他们相会的日子，他们一年只能相见一次。可是天河那么宽又那么深，他们过不了河，怎么办呢？善良的喜鹊会来帮助他们。
这一天，成千上万只喜鹊飞到天河边，在天河上架起一座“鹊桥”。牛郎和织女走上鹊桥，在桥上相会。因为久别重逢，织女免不了要伤心落泪。那忧伤的心情便化作阴郁的天气；那眼泪落入凡间就是一场绵绵细雨。所以，每年的这一天都会阴天下雨。”
听着故事，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地长出翅膀，飞上天空，飞到遥远的天河边，想象着鹊桥的模样，想象着牛郎、织女的模样……
姥姥还会讲孟姜女、嫦娥奔月。这些故事让我知道过去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这些故事巧妙地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在无形之中培养了我的想象力；激发了我对过去的兴趣，对故事的兴趣。
姥姥心里装满了善良，对人总是那么友好。遇见落难的人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援手，哪怕他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有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街上玩耍。不知从哪儿来了个乞丐，等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快走近我们了。把我们吓得立刻四散逃窜，拼命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尖叫。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迅速地关上院门，闩上。
我气喘吁吁，惊魂未定。那个人实在太可怕了：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像极了传说中的魔鬼！
姥姥得知情况后，非常平静，非常和蔼地说：“不必害怕，那不是坏人。他只是无家可归，没饭吃。唉，若不是走投无路了，谁愿意背井离乡沿街乞讨呢？可怜见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给他送点吃的去。” 于是，姥姥拿出家里现成的食物送给了乞丐。姥姥的善举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不知他心里会作何感念。
三
姥姥家的房子是三间极为普通的茅草屋。是姥姥和姥爷结婚时，姥爷的父母为他们准备的“婚房”，那是1932年。在当时，刚结婚就能住上崭新的茅草屋，已经相当不错了。这是全家人努力了好几年的结果。
屋里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是姥姥结婚时陪嫁的妆奁，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必需品。 姥姥生活俭朴，对物质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对自己的生活状况总是很知足。
她还是个爱整洁的人。屋子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物品被摆放得整齐有序，屋里屋外都干净清爽。
每天早晨天刚亮，姥姥和姥爷就起床。洗漱完毕，姥姥便开始扫地、擦桌子、做早饭；姥爷就扫院子，从压水井里压水，一桶一桶地提到水缸里，把水缸灌满。
吃完早饭，姥爷下地干活去了。姥姥就开始喂猪，喂鸡、鸭、鹅，……
虽然住的是茅草屋，既不宽敞也不明亮，但是由于收拾得整洁，进到屋里就会感觉清爽舒适，屋里的空间莫名其妙地变得宽敞了。在姥姥的影响下，我妈和两个姨妈也都继承了爱整洁的传统，她们成家后都把自己的家收拾得清爽整洁。
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的婚房在风雨的洗礼下慢慢地蜕变成了老屋。
后来，日子过得宽裕了些。舅舅打算把老屋翻新一下，但是姥姥和姥爷都不同意。他们说：“这老屋是你爷爷奶奶留下的，凝聚了他们太多的心血。它陪伴了我们大半生，承载了我们大半生的记忆。我们对它有感情，舍不得把它推翻。我们住了这么多年，也住习惯了，住在里面很舒服。我们愿意住在老屋里一辈子。”
舅舅依顺了他们。老屋就这样被保留下来了。
四
姥姥不识字，没读过书，一辈子生活在乡村，和土地打交道。可是，她身上却没有一点儿乡野的粗俗，有的只是劳动者的质朴与勤劳。
她举止文雅，谦逊有礼。不熟悉的人常常以为姥姥是个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我常因此感叹：她没有贵族身份，却拥有贵族气质。她说的话总是那么真诚、温暖，让人听了心里就舒服，这大概就叫“口吐莲花”吧。
姥姥口德极好，她相信古人的话“扬人善，即是善。道人恶，即是恶。” 所以她从不议论人，更不会说人坏话。
因为口德好，姥姥与街坊邻居相处十分和睦，几十年没有发生过口角摩擦。因为口德好，姥姥与舅妈相处也十分和睦，她们之间没有一丁点是非。
她总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上，用一颗接纳女儿的心去接纳舅妈的不太完美，去包容舅妈的小错误。所以婆媳矛盾在姥姥这里只是个遥远的传说。
舅妈外出干活，经常不能及时回来给表哥表姐做午饭。姥姥就把他们叫到自己家里吃饭，并且每次都给舅妈留着饭。这样不管舅妈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吃上现成的饭。
我想舅妈一定非常感激，所以她对姥姥特别孝顺。她从不惹姥姥生气；舅妈洗衣服的时候会把姥姥屋里需要洗的衣服一块洗了；姥姥家来了客人，舅妈会主动过来帮着做饭；舅妈若是做了好吃的饭，比如：包了水饺、炖了鱼、炖了肉，一定会送一些给姥姥。
瞧，姥姥和舅妈明明是婆媳，却相处得如同母女。
像姥姥这样的长辈谁不喜欢呢？不只是我喜欢，也不只是舅妈喜欢，全家人都喜欢她，都喜欢围绕在她身边。每年姥姥和姥爷过生日，全家人都会来祝贺。舅舅家、我们家、两个姨妈家，一大家子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老屋从外表上看简陋，但是，因为屋里充满人气、充满浓浓的亲情，便有了美好而丰盈的内容，所以老屋其实并不简陋。
每年春节期间，我母亲和两个姨妈约定：正月初三一起回娘家。舅妈为了接待她的小姑子们，也为了跟家人相聚交流，特意把自己回娘家的时间定在正月初四。所以，每年正月初三这天一大家子三代人就聚齐了。
姥姥的子女、孙子女共20人。老屋里人影晃动，进进出出，人语声、说笑声不断。姥姥和姥爷坐在温暖的火炕上，看着满堂的儿孙，心里的幸福甜蜜悄悄地溢到脸上。他们笑得开心又满足。
快到中午了，舅妈、我妈和两个姨妈开始张罗午饭。经过一番煎炒炖煮，寻常的蔬菜和五谷就被变成了可口的饭菜。浓浓的香味飘满了屋子，飘到了屋外。吃饭的时候，坐了满满两大桌子，炕上一桌，地上一桌。菜肴的腾腾热气与融洽的家庭气氛交织在一起，让这个老屋变得越发暖和了。
《红楼梦》里的贾母，情商极高，赢得了家里晚辈们的喜爱。她端坐在华堂之上，儿孙绕膝，衣食无忧，享受天伦之乐。何其幸福！这是多少人理想中的晚年生活？此时的姥姥与贾母是不是有些相似？何况姥姥身边还有相知相守的姥爷。
若论社会地位、论经济实力，姥姥都远远比不上贾母。她们的家庭背景不同，成长经历不同，但是她们的精神境界却达到了相同的高度。真是殊途同归啊！
五
倘若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生活总会硬塞给我们一些我们不愿意接受的事。
姥姥七十岁这一年，姥爷因病撒手西去。姥姥十分悲恸，哭得不能自已。她与姥爷相濡以沫五十三年，感情浓厚。她嘱咐舅舅：“在你爹坟旁给我留个位置。将来有一天，我去跟你爹做伴。”
连续好多天，她一个人躲在屋里掉眼泪。是啊，家里到处都有姥爷的影子: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姥爷在微笑。屋里的火炕是姥爷盘的。窗外那口压水井是姥爷亲手挖的，前不久他还站在井边压水。院子里那些摆放整齐的农具都是姥爷用过的。姥爷的音容笑貌会经常浮现在眼前，那么清晰……
家里人担心她悲伤过度，经常来看望她，安慰她。慢慢的，她从悲恸情绪里走出来了。
舅舅怕她一个人生活孤单，打算让姥姥搬到自己家里，跟他和舅妈一起生活。姥姥想了想，说:“现在我还能照顾自己，家务活也能干，就让我一个人过吧。等以后我老迈得没有力气做饭了，我再依赖你们。”
她每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养着鸡、鸭、鹅，侍弄着一些蔬菜。日子过得有条不紊，跟姥爷在世时一样。
她在老屋里独自生活了二十年。2005年，姥姥九十岁，这一年又发生了一件让她悲痛欲绝的事：我舅舅因病离去。姥姥伤心难过，连续几天吃不下饭，从早到晚坐在炕上掉眼泪。
我母亲考虑到现在虽然没有了舅舅，但是姥姥还有女儿可以依靠。如果再让舅妈照顾姥姥似乎不够合理，就想让姥姥搬到我们家住。
然而，舅妈坚决不同意。舅妈说：“现在虽然没有了你哥，但是还有我呀。你哥的妈也就是我的妈。我愿意照顾妈，我能照顾得好好的。”
母亲因此没有再坚持，姥姥就跟舅妈一起生活。我们都经常来看望她，陪伴她，帮舅妈干活。
姥姥一年比一年衰老，走路需要手杖的帮助了，她也没有力气做饭了。饮食起居都离不开舅妈，舅妈没有一句怨言，照顾姥姥非常周到。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我陪她散步。姥姥拄着杖，牵着我的手，步履蹒跚。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姥姥经常这样牵我的手。我走在姥姥身边蹦蹦跳跳的，我们一起去菜地里拔草、采摘蔬菜，去集市上卖掉鸡蛋、鸭蛋，去供销社买日用品。那时候姥姥的脚步是健朗的。而现在，现在，她步履蹒跚。
她走得很慢，我也放慢脚步和她保持相同的速度。我们迎着落日走在街上。红彤彤的落日又大又圆，悬挂在西边的天空上，周围有一大片灿烂的晚霞。落日与晚霞互相映衬又互相依托，在天空中呈现出一幅美丽无比的画面。哦，多么美丽的夕阳！
此时的太阳光芒柔和，让人可以直视它，欣赏它。落日的余晖照在我们身上很温暖、很惬意、又很舒适，就像姥姥一直以来对我的慈爱。轻柔的晚风一阵阵吹来，吹动了我的头发，吹拂着我的脸，吹动着我的衣襟。就像姥姥的手将我轻轻抚摸。
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太阳，照耀着我一路成长，给予了我太多太多。而我能回报给她的又有什么呢？过去你陪我长大，现在我陪你变老。我愿意做你身边的一片彩霞，尽我所能让你的晚年生活过得更好。
夏天的晚上，我们依旧坐在院子里乘凉，我们依旧望着漫天繁星讲故事。不同的是，现在是我摇着芭蕉扇给姥姥驱赶蚊子，是我给姥姥讲故事。我给她讲神舟号宇宙飞船，飞入太空环绕地球飞行；嫦娥号人造卫星飞入太空，环绕月亮飞行；讲外面的世界；讲生活中的轶闻趣事……她听得很专注，喃喃着：“人真的能上天啊，神话故事变成真的了。”
六
在舅妈的精心照料下，姥姥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2020年姥姥一百零五岁了。
这年冬天，姥姥突然变得与往常不同，她不吃饭，也不说话，只睡觉，睡得很深沉。我们把她叫醒，她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又继续睡去。睡了两天两夜，然后，她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她安详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痛苦。她轻轻地走了，正如当初她轻轻地来。
我们遵照姥姥的遗愿，将她安葬在姥爷的坟旁。从此她和姥爷一起长眠在高家祖坟。
人生这场修行，姥姥功德圆满。最终修得一个长命百岁，无疾而终。
人遗子，金满籝。姥姥也给她的儿孙们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那就是：勤劳，质朴，善良，温和。这是一笔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它的价值无法用钱来衡量，却是我们一生都享用不尽的。
我经常想，我是何其幸运，竟然得到命运的青睐，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偏爱，按排我做了姥姥的外孙女。让我有机会生活在她身边，和她同行一段人生路。让我有机会靠近这人世间一颗美好的心灵，一个优雅的灵魂。让我有机会接受姥姥润物细无声的教诲，接受姥姥潜移默化的熏陶。
姥姥是我尊崇的长辈，是我的人生导师，是我一辈子学习的榜样。
姥姥离开我已经十八个月了，我会经常想起她的模样，想起她说的话，想起所有跟她有关的点点滴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姥姥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