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回望]
1
妈妈带着我们姐弟四人爬上山坡,绿色嘎斯搬家车已停在路边。新房坐落在矿区较缓的北山坡,分上、中、下三片,中间被两条不宽的马路穿插。排排房屋刚刚竣工还没有干透,我们却迫不及待要住进去。
我随妈妈踏进新房,心里满是欢喜,在这之前,我们暂时租住一个独眼老头的房子。独眼老头的另一只眼睛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就像一扇封死的门,永远也打不开。我就没见过比独眼老头更丑陋的人了,他总是用一只独眼盯着我们,盯得很费力,也让我们很害怕。我们总是躲着他,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告诉我们大点的三个小孩千万别碰了他的东西。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独眼老头很和善,他盯着我们,是他的一只眼视力很差,越看不清越要用力看,我们就觉得他不怀好意。他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弄到一兜梨,摘回几个山李子,就用衣襟兜着送给我们。他自己没有孩子,特别喜欢看我们疯闹,搬家临走时,我们还有点舍不得他了。
我们家的新房子一进门是厨房,左右两盘煤炉子,上面的炉盖发出青灰的原色。我跑到左屋,是一盘炕,不大,够睡三个人的样子;又跑到右边,看到一间大屋子,长长的炕,睡七、八个大人都没问题。墙壁是白的,天棚也是白的。看到这样的天棚,我忽然想起,以后不会有耗子吧?想起租房时那个天棚,报纸糊的,晚上躺在炕上就听耗子掐架,吱吱吱的直叫唤,有时会从天棚的缝隙处探出尾巴。我唯恐它们会掉下来,落到我的脸上,就总用被子蒙头,我妈拽下来,我再蒙上,直到睡着了,忘记了耗子这件事。以后再也不用听耗子叫了,我兴奋得里里外外看个遍。我跑出屋去,家家都没有围栅栏,从我家这头可以畅行无阻跑到西头,一趟房最末的一家,第七家。
大人们忙着从车上倒腾东西,收拾屋子,小孩子谁也不认识谁,都瞪着好奇的目光互相打量。这时有一个小女孩主动凑到我的跟前,拉起我的手,自来熟地和我说,“你家也刚搬来?这下好了,我以后有人玩了。”
我转过脸去面向她,腼腆地问,“你家住第几个门?”她微微一笑,“我家不住你们的房子,我家在那头!”说着话,伸手指了指。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东侧,离我家很近,有独立的一户,和我们的住宅不一样,也是红墙,但瓦却是灰色的。“那就是我的家。”听她这么一说,我马上为要有这样一个小伙伴而高兴,不由得也握了握她的手。她穿一件红底碎花上衣,蓝布裤,头上扎一个粉头绫子,脚上一双拉带布鞋。红扑扑的楕圆形脸蛋,两只眼睛清澈又明亮。我拽着她对她说,“看,我家就住把头,离你家最近。”我们不由自主,牵着手蹦跳着向我家走去。
我家的东西也从车上搬过来,堆放得杂乱无章,连下脚都很难,她就邀请我去她家玩。去她家走的是一条平整的小路,路两边有几棵果树。她对我说,“这以前都是树,盖房时砍掉了。”我说那你不就是住在树林里?她说那当然,每到春天,她就被花包围了。
进了她家的栅栏门,看到院侧有几墩地瓜花,正值秋季,花开得妖娆,硕大的粉红,似在微微颔首。我们踏上青条石台阶,有两扇对开的房门,一侧栓着,一侧可以随意开合。她家的房子,少说也有四间,比我家的房子宽敞大气。我跟着她进屋,经过厨房,看到一个高个子戴着花格子围裙的俏丽女人,女人的两只手沾着苞米面,案板上还有一盆白菜馅,正在包菜饺子。
毕竟不熟,我止步不前,女孩对我说,这是我妈。只听女人说,“小云,你又去哪玩了?半天没着家。”随即把目光转向我,和蔼地说,“小丫头,几岁啦,叫什么?”
“我叫小慧,七岁了。”小云妈妈用温柔的眼神,把我上下抚摸一遍,“和我们家小云般般大,以后你们可以就伴玩了。”我方才知道,刚刚结识的朋友叫小云。
小云长我一岁,个头比我稍高一点。我从外省搬来,说话明显和她不是一个口音,这也使她对我产生好奇;我初来乍到,也很想有个新伙伴,对她也分外热络。可是好了不长时间,我就发现了新问题,心里渐渐不舒服起来。我们在一起玩时,一些大人常常漠视我的存在,却对小云夸个不停:这小丫头长得真水灵,笑鼻子笑眼的;看这小丫头的头发,又黑又亮,真顺溜!说完,还不忘拿眼睛瞅瞅我。
一次两次,我还能勉强接受,但时间久了,我听这话就是在贬损我,我明显没有小云长得漂亮。小眼睛,大鼻子,满头的黄毛,小辫子只能扎到一拃长,再往下就没有头发了。我的自尊在心底咕涌,我不想让人拿她和我比较,所以时不时地就回避她,疏远她。直到几年后,忽然发现我爸也站在群众的对立面,属于有问题那类人,我的心理一下子失衡,世界都仿佛失去色彩,惶恐不安中,突然间自己变得孤立起来,我才发现,小云的微笑充满善意,变得对我格外诱惑。
我家隔壁的邻居姓郭,家中也是四个孩子,他们家和我们不是从一个地方搬来的,生活习性大不一样,家里缺东少西的从不将就,就是一个借,借完东家借西家,不长时间周围邻居都不待见他。那家的女主人抽烟抽得牙是黄的,手指也是黄的,一张嘴一股烟臭味。她微胖,脚上的鞋就那样趿拉着,到我们家时总是叼着一根大生产香烟,边吐烟圈边和我妈说话。虽不喜欢,但我妈对她总是客客气气。我爸不在机关了,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强硬起来,有一天到我们家,说她家里来了客人,要借一盆大米,那口气不容置疑。我们家那点大米自己不舍得吃,攒了好久才攒下那么一点点,但我妈怕她,怕她男人出去说我爸的坏话,只好把装米的袋子给了她。她家大的两个孩子,平常总和我们在一起玩,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吃了我家的米,转身却让她家的孩子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一时间我们好像染上了瘟疫,离近了都怕传染。
这时嫉妒心已经退位,我想亲近小云,她和我同级不同班,但这不影响我们成为朋友。
2
我爸给我们订了一份儿童读物,很薄的几页,寂寞时翻看,很快就看完了。我坐在窗前一个人发呆,不自觉就会向小云家望去。她也像我这样,也无趣地呆在家里?屋外有一群孩子在玩耍,可我不属于那个群体,玩一玩就有孩子揭我爸的短,特别是以前和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常常在我面前骄傲地说:我们家是最穷的那个农。这时的我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强烈的自卑感让我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想和他们一起玩,又时刻都在提心吊胆。一颗小小的心不安分地跳着,那是一颗渴望友情的心,可是它却无处安放。我歪扭着头,望向小云家,我盼着她能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可是她没有出现。我按捺不住了,主动走到通往她家那条小路。
小云的爸爸和她妈妈正好相反,是个胖子,且胖得很有特色。脸上的肉向下嘟噜,鼻子和嘴显得很小,眼睛更是窄窄的一条缝;中等个子,纺锤形身材,因为肚子肉多坠了下来,倒显得腿没有多长,整个身高也都垮了下来。我以前去他家从来都躲着他,不敢正眼看他。他一副六亲不认的嘴脸,见了邻居从来不打招呼,我相信谁见了他都不会喜欢他。
我到后来也不知他的名字,只听人们都管他叫于大胖子。胖就胖嘛,为何还要加上一个大字?很长时间我都在琢磨这个问题,可是始终没有找到答案。及至长大后我才弄明白,不过是强调他的胖,是人们对他这种胖的一种戏谑。
小云身上有四个哥哥,于大胖子对他们抬手就打,张口就骂,独独喜欢小云,也许小云是家里唯一女孩的原因。于大胖子家房前屋后有许多地,春天种家里的这些地,小云的四个哥哥拉犁,于大胖子扶梨杖,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嘴里喊着“驾驾驾”,看哪个儿子不卖力,上去就是一鞭子。我们清早躺在炕上,都能听到他的吆喝,我妈就对我爸说,于大胖子太不像话,使唤孩子像使唤牲口一样。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小云家走去,偏偏在大门口遇到了于大胖子,我退也不是,走也不是,呆呆地立在门口,小眼睛大概像耗子看见猫一样,怯怯地看着他。我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找小云吧?进屋去,她在家里。”
这声音很轻也很平淡,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不相信这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我忘了回答他,抬起两条腿,几步蹿了进去,到门口回头望了于大胖子一眼,他踱着步,两只胳膊向外摆着,慢悠悠走了。
小云不像我那些同学,父母在同一个单位,在乎红与白,讲究个成份出身,她不,她是矿山的原住民,她本来愿意接近我,我主动找她,她自然高兴。
我们经常在小云家的杏树下跳格子,有天她忽然发现有几只大蚂蚁,伸手就捉了一只。“小慧,你喝过蚂蚁酒没?这只蚂蚁的后屁股里全是,喝起来有一股酸味。”小云说着就把蚂蚁举到我的面前。我扭过身要躲开那只手,她却拽着我不放,“蚂蚁酒真的好喝,你尝尝!”我拗不过她,也怕她不高兴,失去这唯一的好玩伴,眼一闭,心一横,任凭小云把蚂蚁的屁股揪下来,塞到我的嘴巴里,顿时一股酸味溢满口腔。我睁开眼,咂巴咂巴嘴,咦,这酸味完全可以接受。小云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变化,看到我并没有表现出痛苦,反倒很享受,方才把脸凑到我跟前,“怎么样,不骗你吧?”
放暑假时,小云告诉我:“小慧,我家的杏子快熟了,你以后要常来,就在树上揪着吃,掉到地上熟过劲,吃着发面。”我说嗯。我知道我们那趟房的小孩聚到一堆,都嘁嘁嚓嚓着于大胖子家的满树杏子,可是慑于于大胖子的凶狠模样,谁也不敢来。小路旁的几棵果树,花谢了刚露出小小的青杏,就被人捋光了。
我回家和我哥说杏子好了,没想到我哥串联了几个男孩,不久就去了于大胖子家。他们先是在远处观望,看于大胖子和他的四个儿子在不在家。于大胖子其实早就发现了这几个馋嘴的猴崽子,他把他在家的两个儿子喊了出来,让他们去豆子地里薅草,他自己则奓撒着两只小短胳膊,拖拖拉拉上班去了。
我和小云正在她家中欻嘎拉哈,忽听房前的杏树刷刷刷,接着噼哩啪啦。我们俩抬头向窗外看去,她家院子西侧那棵杏子树下有两个男孩,正用豆架棍在往下捅杏子。那杏子刚刚红,黄的一半还有些微的翠绿。我吃惊地脱口说出,是小孩偷你家杏子了。小云淡淡一笑:“我爸和我们说了,谁家孩子来摘杏子我们都不许出门,吃就吃呗,别吓着他们。”
我偷偷地向外看,小云却催促我抓嘎拉哈。我心不在焉,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阵响动之后,没声音了,是摘够了跑了吧。我心一阵轻松,因为我猜测其中一定有我哥,尽管没有出面,一定有他参与,或许他正躲在外围望风。过了一阵,噼哩啪啦声又起,他们又卷土重来。这回持续的时间更长,想必他们料定没人,胆子更大了。
3
我哥和几个男孩偷杏子,还是被我妈知道了,不是我告的密,是隔壁那个女人告诉的我妈。那个女人轻蔑地对我妈说,“你知不知道?你们家孩子伙上一帮人,去老于家偷杏子。从小看到大,这要不管管还了得?”那神情和口气,仿佛我哥犯下了弥天大罪。我哥做为一个有号召力的孩子头,有了“好事”故意不带她家孩子,这女人便四处张扬说我哥偷杏。我妈听了脸上挂不住,拿着苕帚疙瘩,把我哥摁在炕上一顿胖揍,到底也没有打服,他始终不吭一声。我妈的苕帚疙瘩每抡一下,我在旁边就拧歪一下身子,好像那苕帚疙瘩要打在我身上,我在躲避一样。
运动的风越吹越盛,我爸从机关下到基层劳动,被安排去给钻机送料。钻机在深山老林里钻探,没有路,所需物资都是人抬肩扛。长长的枕木,四个人一组,喊着号子往山上抬;沙子水泥、钻机需要什么配件,也是一袋袋往山上扛。白天辛苦劳动,晚上还要去开会。机关大院里有许多大字报,我妈担心,就悄悄和我说,让我去看看有没有我爸的,上面都写了啥。我不愿意去,但我妈的意思,我姐我哥大了,一眼就能被认出,我还小,不显眼,所以才让我去。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一座铜矿,矿区是狭长的一条,两山夹一沟,抬头只见一线天,住宅主要分为两部分,矿山居民和后来的地质勘探队。机关大院离住宅区有四里多地,要穿过矿山唯一一条马路。矿山的这条路就在一条大河边,河里长年流着选矿厂淌出来的废水,灰色的,从来没有清亮过。要走很远的路去到机关大院,我有些打怵,就想到找小云做伴。
小云没有迟疑,痛快地答应和我前去,我们下了山坡,就是子弟学校。学校暂时不上课,院里本应空空荡荡,可是我们却看到乌泱泱都是人。我俩满是好奇,跑着挤进人群,只看到一个瘦高个子男人被五花大绑,胸前挂了一块木板做成的牌子,前面一排小字,后面是他的名字,名字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我们看到时他还站着,随着一阵口号声,条条胳膊举得老高,情绪上来了,人群一阵骚动,拳脚便向这个人身上招呼过去,瞬间他被打倒在地,嘴角开始向外渗出血迹。吓得我和小云赶紧退了出来,我们没有心情再去看大字报,原路小跑着回了家。
这件事情在我和小云的心里留下阴影,我们再在一起玩时,仿佛多出几分心事。小云和我说,“那个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打得那么狠。”我说,“你没看他戴着那块牌子吗,写得很清楚啊。”“也不知能不能被打死。”小云担忧地说。我们便都沉默了。
又一个冬天很快到了。我家的房子保温不好,墙壁和天棚上都有霜,白天我很少呆在家里,有了时间,便往小云家跑。他们家有两排火墙,住熟的房子,在里面呆着身上很暖和。我穿着一条姐姐穿过的旧裤子,我长高了,裤子不够长,妈妈就在裤脚给接上了一圈同色的蓝布,但是屁股那里就不够份,提不上来,总要掉裤子似的。小云妈妈见了,就让我脱下来,她在裤裆处给加上一个大衩,我再穿,果然得劲了许多。我回家亮给我妈看,我妈说于嫂子一手好针线,活干得细致。
我和小云凑在一起,背语录,背老三篇。背得差不多,便抓过来小云那副羊骨头嘎拉哈,八个精巧的小玩意,上面分别染着红色和绿色。嘎拉哈的四个面都有对应的名字,根据形状特征分别为肚、洼、张和吕。那时家家户户炕上铺的都是一种用细竹批或苇子编成的炕席,日杂商店有卖的,三四块钱一领。这种席子磨损衣裤,容易扎刺剌手。但小云家不是,她家的炕面糊着褐色的牛皮纸,纸上刷了一层清油,用苕帚一扫,干净又光滑,最适合在上面欻嘎拉哈。我们就坐在炕上,把一个碎花布缝得口袋拋得高高,眼手配合,一把又一把抓嘎拉哈,一玩就是半天。
有一天,我对小云说,“不知你生气不?我妈骂了你爸,很对不起。”小云愣怔地看向我,不知所以。我就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她。
4
整个铜矿区是一个镇,在矿区的两端各设一个粮站。于大胖子就在下游的这个粮站,坐在小窗口里给来买粮的人开票。每到月初,家家米面全光,迫不及待地来排队。学生定量27斤,大人30斤,食用油每人半斤。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谁家都是四五个孩子甚至更多,谁家都吃不饱,除非有刚出生的婴孩,家里人可以平均一下他(她)的定量。
那一天,我妈掐着两个口袋,领着我姐来到粮站。她站在长长的排里,随着人流向前慢慢移动。好不容易前一个人从小窗口里拿出来开好的票,我妈赶紧上前,低下头,把粮本从小窗口递了进去,同时小声地央求道,“于大哥,家里粮食实在不够,我买三十斤粗粮,你就给多开几斤𥻗子呗。”于大胖子连眼皮都没抬,像没听见有人说话,翻开了粮本,找到了当月那一页,在那上面刷刷刷地写下记录,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上了购买数量、品种。随即用一把钢尺逼着,刷地一下,从那张纸上扯下一个小纸条,塞到粮本里,递给我妈。我妈在那一刻极度失望,随即一句话就从嘴里溜达出来,“这个死胖子。”说完了,她自己也吃了一惊,瞄了于大胖子一眼,只见他还是那副表情。后面的人上来,把我妈拱跑,我妈攥着粮本和小票出来了。
定量里每月每人有一斤大米,一斤面,这是细粮,剩下的粗粮除了一斤大𥻗子,全部都是玉米面。每天喝糊糊粥,把我喝得像根细竹杆,在学校里上课,第二节课肚子发空,第三节课咕噜噜开叫,心慌慌地上完第四节课,铃声一响拔腿就往家跑,跑到家再喝下两碗面糊糊,肚子才算踏实下来。要是能有一碗大𥻗子饭,也能禁饿,所以我妈厚着脸皮请于大胖子给多开一点大𥻗子。不想于大胖子是那个表情,我妈不自觉就生气骂了他。
我妈挤出人群到了外面,把夹在粮本中的小票扯出来,一看上面开的粮,6口人的定量,于大胖子居然给开了20斤大𥻗子!我妈方才感到错怪了于大胖子!回到家中说起这事,一个劲后悔,我爸就说,好人坏人,表面上看不出来,要用心去品才是。
我把这件事说给小云,她小声对我说,没事,我大哥二哥被他打了,背转身去,也管他叫于大胖子。说完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云的妈妈坐在一旁纳鞋底,也听到了个大概,也抿着嘴乐。小云一家人都是好人,在当时,我在心里这样定义他们。
5
那一年的除夕,我和小云商量好,晚上要去矿山电影院看电影,《地道战》和《英雄儿女》,两场连演,只有过年时才有的盛况。我们没有招待票,只能去碰碰运气,能混进去则好,进不去我们再回来。小云家饭早,早早地来我家等我。
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又播出通知: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晚上要在会议室开忆苦思甜大会,要求职工必须参加,也希望革命家属不要落后。吃过晚饭,我爸穿鞋下地,我妈说三十晚上还去开会?我爸说没听到喇叭广播,忆苦思甜嘛。我见我爸要去开会,立马也变了主意,捅咕了小云一下,对我爸说,“我们也要去。”我爸没吭声,我妈看看我,又看看小云,小云忙说,“我跟小慧一起。”
一路上,不时能看到像我们这样的大人和小孩,大家奔同一个方向而去。小北风嗖嗖地刮,像小刀在割脸。我和小云都把头巾裹了又裹,又用大棉手闷子捂住嘴巴,眉毛挂了一层白霜,感觉上下眼睑要粘到一起。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散射出的一点光也透着寒意。我爸在前面走,我和小云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踩在冰雪路面上,脚下咯吱咯吱。
跟着我爸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室内已有许多人,烟雾缭绕,呛人的味道浸透进每一个角落;灰墙上画出很多白方块,中间用红油漆写着毛主席语录;室内有两个砖砌的大火炉,早有人在炉膛中加满煤块,把火调得忽忽直响。
会议室里有一排排的条形桌,桌后摆着长条板凳,我们进屋时,看到里面坐的全是地垅沟棉袄。也早有几个认识的小孩跟着大人来了,互相用眼神打过招呼,就都凑到一起,在最后排找个凳子坐上去。
没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干部,手里拿着一个红本本,神色严肃地站到麦克前,开场白是,这个年我们要过得有革命的意思……我要向带孩子来的战友提出表扬,能自觉地孩子从小就接受革命教育……下面请老曹同志来忆苦思甜。那个老曹就从一条板凳上站起来,坐到了刚才主持人的位置。
这个老曹我认识,他是我一个同学的爸爸。那个小曹同学鼻子下总挂着两条擦不尽的黄鼻涕,还爱用棉袄袖子去擦,时间长了擦得锃亮,大家就管他叫大鼻涕鬼儿。同学们和大鼻涕鬼儿打闹时说他,你爸的外号叫曹大白话儿。别人撒欢跳脚地叫,大鼻涕鬼儿也不生气,追着打着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家长们都在一个单位,大人如何,孩子们自然知道,所以曹大白话儿的外号在小孩子中间也是耳熟能详。当然,我是从来不敢叫,不过在心里也挺讨厌大鼻涕鬼儿。
老曹开始讲了,一边讲一边抹眼泪。刚开始讲的那些我听得稀里糊涂,直到他说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欺负他爸爸,年三十晚上要吃鱼,让他爸下河去抓,他爸端着人家的饭碗,不敢说不,只好在寒冷的冬季脱衣下河……听到这里,我们几个小孩子不约而同地气愤起来,小脑袋向中间凑了凑,互相用目光在交流:那个地主老财好狠心,好坏哦。愤慨的表情溢于言表。
这时小云瞪着吃惊的眼睛,皱皱眉头满脸狐疑,小声地对我们咕哝着:“你说天那么冷,他脱了衣服去抓鱼,那不冻硬勾了,还能抓鱼嘛?”我们彼此对望着,一时语塞。是啊,别说下河里抓鱼了,衣服脱下去人就得冻成冰棍,老曹的爸爸是怎么做到的?
老曹还讲了一个故事,我记住了,也是说他爸给东家扛活,要过年了,东家要给干活好的长工奖励,就把两个扛活的招呼过来,指着地上搁的两袋黄豆说,谁能用双手拎起来,那两袋黄豆就给谁。结果他爸拎不起来,看着另一个扛着黄豆高高兴兴走了,他爸对那个东家恨得咬牙切齿。老曹讲到这,骂东家吸血噬肉,吃人不吐骨头。
那一晚上,基本上是老曹一个人在那不停地讲,不停地讲,下面听的人很安静,一张张脸就如扑克牌上的画像,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有人领头喊口号时,他们会举起右胳膊,看出来一丝活气。小孩子们听到后来有点烦了,胆大的就从凳子上出溜下来,蹲在地上,用小柴禾棍在泥地面上画出小棋盘,撅几个小棍当棋子,在那默默地玩起五子棋。
晚上九点多钟,老曹讲累了,主持会议的发话,忆苦思甜到此结束。大人们木然地起身,小孩子憋了半天,立马有了动静,互相说着家里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带着新的兴奋嘁嘁嚓嚓地跟着大人走了。
回到家后,我妈拣了半盆冻梨正在化着,我吃梨心切,伸手从盆里捞出两个,我一个,给小云一个。小云拿着没吃,我上去咔嚓就是一口,里面还有冰碴儿。小云看看我,咧着嘴,一副比我还要难受的模样。我告诉她,带着冰碴吃才来劲,她还是没吃。我的牙也有点受不了,索性把梨搁在一边,和小云跑到外面放小鞭。
重又回到屋里,我妈已拌完饺子馅,正在和面,问我们忆苦思甜听到了什么。我和小云把老曹讲的事和妈妈一五一十说了,妈妈笑笑,没吱声。爸爸听我们讲得有根有梢,在一旁警告说,听到就算了,不许出去乱讲。
爸爸和妈妈在屋里包饺子,我和小云拎着哥哥用罐头瓶做成的小灯笼,跑出去玩。这小灯看上去简陋,粘上蜡烛在里面,用一根细木棍挑着,在漆黑的夜里,分外地亮。
快到半夜了,我们各自回家。饺子早已包好,二百多个,放在一个盖帘上。妈妈怕皮干裂了,还用一块白纱布盖在上面。因为明天爸爸还要上班,也不讲究守岁的事了,洗洗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被大喇叭叫醒,听到厨房里传来爸爸和妈妈的对话。爸说过年了,咋也得让孩子们吃顿饺子,还有点肉,再包吧。妈说咋就忘了有耗子这个茬了,要知道这样,不如今早再包。
我起来后才知道,留着大年初一享用的饺子,一夜之间,被耗子拽个精光。为了不让孩子们失望,爸爸和妈妈又赶工包了一盖帘菜多肉少的饺子。
此后多年,我把那年初一耗子偷饺子的事忘了,却一直把老曹讲的故事装在肚里,没事的时候就像老牛反刍似的,再拿出来回味。年龄渐长有了觉悟,已经不是在想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会违背常识还堂而皇之?为什么那么多人明知这是满嘴跑火车的谎话却不站起来反驳?
有一次和同学聚会,我想起了大鼻涕鬼,问可有人知他现在过得如何。有人告诉我,大鼻涕鬼现在还在那个废弃的矿区,当年的老曹因为表现过于突出,后来被定为三种人,一直烧锅炉,再没有风光过。大鼻涕鬼参加工作后一直干点打杂烧锅炉之类的活。后来单位整体迁往长春,他就成了毫无悬念的留守人员。
现在我回想老曹,也是个生活在懵懂状态中的人,也渴望心理平衡,渴望被认可,所以他就拿贫穷为荣耀,以信口开河作为强心剂,恰恰那个年代又需要这样的人冲锋陷阵。
6
那个春天来得晚,快到清明了,棉衣还是脱不下来。我们的学校开始复课,每天上午四节,下午两节,除了偶尔的开门办学,学工学农,一切趋于正常。
小云还是常常来找我,她告诉我,她爸好长时间没回家,她妈在家天天抹眼泪,为他爸担心。小云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打爱闹,好像成了一个大姑娘,变得心事重重。
我们是初一的学生了,知道外面的一些事,免不了忧心忡忡。我劝小云,你爸又不是大干部,不会有什么大事,大不了也像我爸那样,陪陪人家就完了。我回家将这事告诉了我妈,我妈说去粮站买粮也看不到于大胖子,换了一个中年女人在那开票。
一个周六的上午,我正在家里收拾屋子,小云就来了。她哭得眼睛通红,泣不成声:我爸死了,让我们......让我们上山去看看他。
于大胖子死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是有点恍惚,有点不敢相信。我不由自主地陪着小云去了她家。她家的房门口站着两个人,穿着粮站里半长不短的蓝色工装,神色漠然,像两座门神。走进屋内,小云妈妈坐在炕沿边上,正在无声地啜泣,她的四个哥哥围着妈妈,呆呆地站着,眼睛里也溢满泪水。
外面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进屋来,喊着走了走了,我们便跟着他,出门走上通往后山火药库的一条公路。我和小云搀着她的妈妈,她的妈妈现在变得更加瘦弱,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我们默默地走着,到了岗梁上没有了路,便走向公路下方一面小山坡。
大地刚刚解冻,春寒料峭,一阵阵山风吹过,让人禁不住打着寒颤。眼前不知是谁开垦出的一片庄稼地,有几根孤零零的玉米杆子,不时发出刷拉拉的响声。太阳隐没到大片的灰云后面,四周的山黑黢黢一片,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阵阵来袭。
穿过玉米地,远远地看到有十几个人,正在向我们张望。我们奔这些人的方向走去,近些了,看清那些人有的拄着锹,有的拿着镐。及至我们走到杂踏的荒草地,看到眼前的一幕,小云全家人顿时大放悲声,我拽着小云的胳膊,眼泪不由自主,哗哗地流个不停。
草棵子里有一领炕席,上面躺着于大胖子。他仰面朝天,光着膀子,白花花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好地方;下身穿着一条单裤,就那样散着,没有系裤带,里面一条花裤衩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鞋,也没有袜子,光着脚板。本来不大的眼睛似睁还闭,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紫痕。他的两条胳膊还是向外展着,两根拇指已变成黑色。
小云的妈妈不顾一切扑向于大胖子,没到近前,就被几个男人把他拖住。有一个站在旁边背着手的人冷冰冰地说道,让你们看他最后一面,就把他埋了。他是畏罪上吊自杀,你们也不要难过了。
小云和她的哥哥全都在撕心裂肺失声痛哭,那哭声在空旷的山野里传出很远,很远,久久都不曾散去。
于大胖子被一领席子卷着,草草地埋了,埋在那个荒山坡上。
我回到家里,和我妈说了,她一句话不讲,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流了泪。末了她说,“我听人说,有人揭发于大胖子,日本鬼子侵占东北时在矿山当过把头,每天替鬼子监工,在井下转悠,看哪个工人不顺眼,抡起镐把子就打,身上背负了好几条人命。”
于大胖子死时四十多岁,伪满时期,充其量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我问小云,你爸以前真当过把头?小云说,我只知道我爸以前念书,后来跟着爷爷种地,是解放后才进的粮站。我始终不明白于大胖子的死因,也许是他那性格得罪了人。
小云没了爸爸,脸上再无笑容,她几乎不来找我,可我还是去找她。她和我说,我不上学了,我的哥哥们也不念了。粮站来人说,我家的房子要没收,要腾出来,给矿山副业队当办公室。我说那你一家人怎么办?小云说,要给我们家一个小房住,我妈说,要领着我们离开这里,要去黑龙江找我舅舅。
小云走了,消失在我十三岁那个春末。此后挺长时间,我眼前总浮现出于大胖子的死相,也在许多个午夜,被忽然的一激灵弄醒。我的心像忽然开启的马达,轰鸣声把我自己震醒,刚刚过去的一切如浓雾般弥漫。我想起我和小云这短暂的友谊,想起她的一家人。我妈说我是吓着了,偷偷找了许多人给我看,直到多年以后,这个梦魇才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