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并着肩躺在床上。
电视剧里放着周星驰的电影。
每天都有便当吧?尹天仇心切地发问。
听到这里,她胳膊肘轻撞了我一下。
哥哥,我们中午吃什么?
像是灵魂与肉体割裂开来一般,我听到这样虚无空洞的声音。
我仿佛已经能从天花板上垂直看到她的脸。
皎白,娇小,茫然,脆弱,平静。
生无可恋。
你想吃什么?我说。
我这才发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丝毫不比她的逊色。
像荒芜嶙峋的土丘从身体下方兀地拔地而起,贯穿我的腰腹,在死亡之前我发出这样风尘仆仆混沌不清的声响。
哥哥。我们会死吗。
此刻我的目光正落在墙壁上一块块方正的彼此独立的剥痕上。
那是曾经贴满墙壁的奖状的遗物,还有难以去除的胶痕,在风尘的摩挲下逐渐发黄,像大火烧焦的荒原。
往日功勋的印记沉默地注视着我俩。
不知道。
或许吧。末了又添上一句。
嗯。她若有所思。
沉默了半晌,空气紧得像拉开的弓弦,闹钟的指针咔咔走动,似乎有人在计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生命的每一刻都在倒数。
你说,妈妈过得好吗?
她蓦地开口,打破了这难捱的沉寂,也将我从暇思中拉扯回来。
她是天使。我的妹妹是天使。我想。
或许吧。
那就好。
她偏过头来看我,目光缓慢地抚摸我的脸颊。我察觉到了,但我没有回头。
我开始审视这间窄小局促的房子。
刨去记忆,以局外人的身份,冷漠自持的清醒观察。
墙壁上的泥灰已被潮湿的水汽侵蚀斑驳脱落,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上,一根蓝色的绞缠的电线顺着天花板上的钉子一直延到墙角,最终插入角落里的电插口。旁边的盥洗池镜子从中裂开,上面布满了银斑与麻点,早就照不清楚人影了。
遗憾的是,我还能清楚地记起它裂开的时间,以及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如果我愿意记起的话。
那铮然破碎的响声依然在我灵魂深处震颤,在一道暗不见光的深渊里不断回响,它不断想要伸出手来把我拉下去,我知道。
当你望向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着你。
尼采这样说过,但他到底还是疯了。
他忘了总会有人无可避免望向深渊,当他就生活在深渊身侧。
或许,他根本就生活在深渊底端。
只是我不愿意去想。
我终于坠落下来了,然后我发觉自己竟然从一刻也无法放松的紧张中彻底松懈下来,未来令我如此茫然,而此刻我却躲藏在时间的罅隙里,争分夺秒地喘息。
甚至称得上,享受。
母亲走的时候正值初夏,那一天阳光是金色的,路边精心栽种的金叶小檗闪闪发亮,风里面有洋槐花的气息,很香。
男人拎着母亲的头发猛然往镜子上撞,玻璃铿然碎开,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被碰撞地骨碌碌倒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
母亲闷声昏了过去,紧接着又被一巴掌扇醒过来,那声音脆而响亮,像子弹迸出枪口,他的力量也像子弹。
弹无虚发。
我弓着腰爬到墙角一把抱住妹妹,背紧绷,用身体竖起盾牌想抵御外界的入侵。
可那入侵无时无刻不在浸透日常生活,我夜夜枕戈待旦,甚至深夜都随时会瞪开眼睛,侧耳听近在咫尺的哭喊,打斗翻腾,还有男人混沌不清凶恶骂声。
这战争漫长,疲乏,艰苦绝卓。
晚上她就走了,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
男人打着鼾,经历了一次小胜的他疲惫安详得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我听见她从床上起来,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她也许回头看了看我和妹妹,呼吸沉重起来,紧接着又屏住,我想她大概在哭。
门轻轻打开,又咔嗒一声合上。
那时候尚且年幼的我却心中陡然浮出一个结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我没有追出去,甚至没有起身看一眼,我想她走了也好。
那就走吧。
在黑暗里我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心陡然揪起来,是妹妹,她竟然也醒着。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末了凑近我,紧钻进我怀里。
她不会回来了对吗?
她稚嫩的嗓音里透露出与她年龄极为不符的冷静,老成持重。
我拍拍她的背。
睡吧。
我想,这样我就只用保护一个人了。
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拿,以至于之后几天男人都没有发觉她已离开,我和妹妹照例平静地上学放学,等到他发现那天,他勃然大怒,像一只发疯的野兽,砸坏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之后他颓唐不已,我观察他,发觉他迅速在迅速衰老,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于是不过多久就重振雄风,把拳头挥向了我和妹妹。
我始终挡在妹妹前面,甚至被他打断肋骨住进了医院。
老师来医院看我,带来班上的募捐款给我缴清了医药费,我很感激她,某一秒我错觉她是我的母亲,但她脸上没有伤痕,无暇得像一只不经磕碰的花瓶。
身边的人支着胳膊翻起身,她开始厌烦我于无视,伸手将我的脸扳过来,她眼睛仔细看着我,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的手指扶开我额间黏腻的发,抹去我的汗水,再擦干净溅在我脸上的血。
她看着我。
然后俯下脸来,吻在我唇上。
妹妹16岁了,亭亭玉立,像极了母亲。
他大概喝了酒,血都作腥臭的酒气。
他可能骂了她。
你妈是个婊子,你也是个婊子,你和她一模一样。
她头也不回要走,被他一把拉住,摔到地上。
接着他两腿一跨骑在她腰间,双手紧掐住她的脖子,两臂青筋暴起。
他一生的荣光集于此刻。
刀插入身体里时毫无阻碍,冰冷的金属好像从来都是为此刻而生,它开始有了生命,它牵引着领导着拉扯着我的手,一次又一次插入男人的身体。
其实你再多等一会我就死了,而且死定了。尹天仇的声音适时响起。
她压在我嘴上的唇轻轻翕动,最终没忍住笑出声来。
而后她抬起头,呼吸变得沉重,紧接着又屏住,浑身震颤起来。
她在哭。
你果然和妈妈很像。我说。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