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的一处公墓里,光洁黑亮的大理石墓碑旁,一束橘红的郁金香轻轻地放下去,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花儿鲜艳一如她年轻的生命,正灿烂光华,却突然终止在28岁。
旁边还有一块空地,墓碑上没有刻写,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亲爱的,我也快来陪你了。
我依然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初见。韩国驻英国大使馆的迎新年晚会上,我其实不想来的,我不想过这种端着酒杯,和各种盛装的人物举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口是心非地过完几个小时,午夜时分,一个人喝的醉意懵懵地摸回家。如果酒精能量度,我不知有多少细胞已经泡在酒精里,男欢女媚,夜夜笙歌,不是谁能进则进,谁想退则退。
我端着酒杯,站在二楼正对着大门入口的位置,嘴里敷衍着周围的宾客。这时一群盛装的女孩子进来了,她们是使馆工作人员专门请来的舞蹈演员,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这些女孩子,可是一个轻灵的身影跳进了我的眼睛,我看着那个灵动的身影进到了主会场,她们在主持人的招呼下,在中央的舞台上,跳起了阿里郎,我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的裙子转圈,全然听不见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一曲终了,那群女孩子们退下后换装,又进场跳了一曲轻快的芭蕾舞,天鹅圆舞曲,我还是一眼认出来哪只天鹅是最轻盈最优美的,虽然,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从举手投足的姿态,只觉得她是最优美,最灵性的一个。
那晚回家后,久久不能入睡,迷迷糊糊地睡着,睡梦中也是旋转的裙子,一圈圈转个不停。第二天,第三天,我依然在一圈圈,不停转圈的裙摆里迷糊,困乏无力,却又不能抽身。一个星期后,我终于整理清楚自己乱糟糟的内心:我想知道她是谁,我想认识她,我想让她认识我……。
安排助理去打听,晚上他给我一份资料。南茜,24岁,英国皇家舞蹈学院毕业,现在英国皇家大剧院的舞蹈演员。父母住在新加坡,父亲韩国人,母亲乌克兰人,父母都在新加坡大学任教职,南茜16岁来英国皇家舞蹈学院学习,同时兼修英国文学。大使馆请在英国的韩籍舞蹈演员在迎新年的晚会上表演节目,她的朋友邀请了她,于是她们几个女孩子约一起来大使馆参加演出。
此后,我一有空就站在了英国皇家大剧院的门前,我期待着能见到你。
半年后,我终于在大剧院前面的街道遇见要去排练的你,我欣喜地走上前向你问好:“你好,终于见到你了。”
你轻灵地跳开,退后两步,笑容灿烂地问我:“你好,我们认识吗?”
“我在韩国大使馆举办的迎新年晚会上看到过你,你跳了两场舞,一支是阿里郎,一支是小天鹅。”
“哦,你记性真好。”
“下班后能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这个不一定,不知道今天排练什么时候结束。”你依然笑容灿烂,目光客气礼貌,但不乏距离。
“我得进去了,回头见。”你跨开轻盈的步子,甩开迷迷瞪瞪的我,登上台阶,走进了剧院大门。
那天,我没等到你,估摸排练快结束时,我手捧一束鲜花,傻傻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些排练结束出来的人成群走过,可一直没有你。后来,一个保镖过来说,他看见你了,你大概是从后门出去,绕过来,在拐角处偷看了一眼还在门口傻等的我,径直打车走了。
接下来,我有公干去了美国,加拿大,半年后回英国,皇家大剧院门前,我又一次见到你。
“嗨,你好!”
“你好。”你笑容灿烂,云淡风轻地看着我。
“我最近一段时间,出差去美国,昨天刚回来,下午能请你喝咖啡吗?”
“好巧,我也准备去美国演出,今天下午最后一次排练,明天早上的飞机。等排练完,可能太晚了。”你笑笑,看着有点傻呆呆的我。
“唔,没关系,今天正好没事,我等你,正好能送你回家。”
八点多,你们散场,我在门口接到你,然后,我们去了你常去的一家咖啡馆,随意吃了一点汉堡,喝了一杯咖啡,打车送你回家。
第二天,登机后,你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座位旁,竟然坐的是我。你的同事呢,她一进候机大厅,就被请到贵宾室,她是重点人物,有专人帮她拿行李,护送她上飞机,她坐在了头等舱,有空姐小心侍候,心满意足。
到了美国,你在舞台上演出,我在台下看你演出,不演出的时候,我们带着最简单的食物,赶赴在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路上。你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看够大都会博物馆的收藏。我们有时在希腊馆里欣赏众神的雕塑,有时在非洲馆里观赏土著的木雕,或者在法国馆里观看不同时代的画家作品;你总是兴致高昂,对每一个你想了解的画家,都要在他的作品前,静静地待一会儿,细细地观察作品的色彩处理,走近一步,走远一步推敲画作颜色、布局、形成的整体视觉感受,它的笔法的运转形成的视觉效果,细细品味画家的寓意,作品带来的张力。
你还说,人生要提前规划,做舞蹈演员的生涯太短了,很多舞蹈演员不甘心、不情愿地退出主演的舞台后,有的去做了舞蹈教师,辅导学生,有的失落感太强,萎靡不振,你可不想这样,到了三十五岁,你要光荣地退下来,然后去做除了舞蹈以外自己更喜欢的事,你想去做大学老师,教授英国文学史,或者去研究希腊绘画史,欧洲绘画史,写出有见地的艺术鉴赏与评论。
你还想去旅行,去亲眼目睹世界各地的名胜古迹,自然风景,感受不同地域、民族的风俗。你也最爱听我这个旅游达人讲起曾经去各国旅行的见闻,欣喜地听我闲聊着亲眼所见的海阔天空,神色专注地听我讲说各个国家的历史、宗教,人文,每每听见我有不同于书本的观点与见解,你都会崇拜地看着我,只夸我理解深刻,思想深邃……
看到画家笔下的天鹅,你欢快地笑起来,这个画家是悉心观察过天鹅的,瞧,它洁白的羽毛,光泽一层层,它的脖子弯曲的弧线,……。“我也站在湖边观察过天鹅,我看见它们抬起身子,展开翅膀,抖落水珠,阳光下,水珠散开,闪着五彩的亮光,真的像一颗颗晶莹的珠宝……;天鹅弯曲着脖子,伸开翅膀的样子要多舒展有多舒展,当它的脖子伸直时,那是它在坚持在努力……;我也想像天鹅一样,展开胳膊,挥动起手臂,舒展,自信,所以,我只要站在舞台上伸开手臂,就想象自己是一只天鹅,放飞自己的身体,觉得自己是在太阳的金光下,那只跃出水面,展开翅膀,抖动水珠的天鹅。”“还有啊,两只天鹅亲昵的时候,它们其实很羞涩,很矜持的,你看它们的脖子一高一低,弯曲折转,内心的喜悦与欢愉,还有甜蜜的爱都流出来了……。”
怪不得,那一晚,第一次见你,你一进大厅,那步态,举止就吸引住了我,让我一下子模糊掉其他人,只看见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光亮闪闪的你。
你有南亚热带地区的热情,开朗,又有英国做派的庄重、矜持;多年文学艺术滋养的高雅与品位,专业舞蹈演员的灵动与轻盈,汲取来自于自然物态的优美与舒展,芸芸众生里,谁能有你如此的光彩?
陪着你到纽约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可是这时光真是太短暂了。
回到英国,父母突然紧急召见,我急匆匆赶回去。
我的行动,父亲一直都在掌控中,一听说我和你来往密切,父亲严正声明他的立场:“不行,明年夏天回国娶亲,女方我们已经选好。”我坚决不同意,不肯答应,即使父亲威胁要取消我的集团总经理职位,剥夺我的继承权,将我逐出家门……。一个月后,我们各自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欢而散,我回到英国。
又是半年后,我再一次来英国皇家剧院的门口找你,你还是笑盈盈地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下班后,我们还在那家咖啡馆里见面,吃着简单的火腿蛋,我告诉你:“父亲给我订下一门亲事,明年我得回去结婚。”
你灿然笑了。“多好的父亲啊!”
“为什么?”我纳闷地问。
“父母经历多,知道怎样家庭出身的女孩子适合做自家的儿媳妇,父亲给自己儿子找的结婚对象,理该是各方面权衡最好的,是利益的最大化,最优化组合。难道不是吗?”
的确如你所说,这场婚姻真的是家族之间政治与经济利益的最优化组合,可是这里面就不能有一点我自己的意愿吗?
我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转开话题,聊一些她最近排练的剧本,和她里面饰演的角色,说一些她对这个角色的把握和处理。
隔段时间,我的妹妹来英国,她是作为小提琴演奏家来这里演出。我请了南茜一起去看演出,让妹妹见见南茜,希望妹妹能回家告诉父母,她对南茜的印象,期待父母能改变主意。妹妹的演出很成功,她拉琴弦的动作优美娴熟,琴音在弓弦里流淌,时而如流水潺潺,时而如瀑布跃下高崖,奔腾如闪电,琴音在悦耳欢快的高阶处戛然止住,她收获了全场的掌声,我内心喜悦,几年的时间,妹妹的进步真快,成绩斐然。南茜与妹妹一见如故,她们都很欣赏对方,艺术修养段位不低,见解相通,她们俩很快成了亲密的朋友。
我依然时不时约见着南茜,但是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她,我是谁。南茜也没有过分的好奇心,追问过我,在做什么职业,家庭出身如何,父母职业交游、财务状况等等。我们在中午见面后,闲说几句,约好晚上一起喝咖啡,她去排练或演出,结束后,会在常去的咖啡馆里一起吃顿简餐,打车送她回家后,我会在一个预定的地点,坐上自己的车返回住处。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我没有按父亲的意愿回韩国结婚,他也不能再干涉我的婚姻,一夜之间他被软禁在青瓦台里,韩国政府被军方把持,那个准备联谊的家庭不敢裹进是非,取消了婚约。我自由了,可我无比难过又惊恐,加强了安保,保镖的数量比原来增加一倍,也减少了外出。妹妹幸好去澳大利亚演出,所以她暂留在那里。(未完待续)
辛琳于2022年12月
文中配图来自于摄影家艺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