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到清晨五六点,在给煤机平台上忙完活往回走。一抬头,天边一轮满月映入了眼帘,异常的圆又异常的明亮,蓦然想起,这正是中秋的圆月呢。
昨夜的她可得有多忙,有多少人间的乡思需要她寄托,多少痴怨的离情靠着她慰藉,多少台盛大的晚会为她歌舞不休,多少盛满美酒的杯盏热情邀约。而这时,无论是欢腾了一夜的,还是神伤了半宿的,枕着明月的许诺,都已安然在梦乡,消解着身体的疲乏心灵的困倦。而此时的她,终于得这片刻的悠闲。在这良宵将尽的光景,正孑然离去的她,悄然给了我这一瞥回眸。
在我的家乡,浙西的乡下,二十多年前,曾有个馋嘴的小孩,每当过了农历六七月,就开始数着日子期待着中秋的这一天。习俗里,这一天的早上,家家都要打糍粑。在鸡叫头遍的时候,母亲就会起来,将一饭甑的糯米蒸成米饭,然后叫上父亲,出门到有石臼的人家,用木锤将米饭捣成团,然后拿回家来,在篾盘里铺上厚厚一层调好的黑芝麻糖,然后叫醒睡得跟猪一样死的我和姐姐,一家人围着桌子,完成做糍粑的最后一道工序:母亲捏一块糯米面团往盘里一丢,我和姐姐负责用筷子将面团和芝麻糖进行搅拌,让软软的黏黏的面团外面,裹上一层香香的甜甜的芝麻糖,然后夹放在旁边的瓷钵里头。从睡梦中醒来的我那时也已顾不上抱怨母亲为何没有叫醒我去参观打糍粑的场景,因为嘴巴已经被温软香甜的糍粑塞得满满。那是一个属于香甜的清晨。
而到了晚上,当天色终于在我的万般期待中,暗下去,黑下去。当月亮终于在天边冒出来,升上来。我们一家人终于在我的连声催促中开始进行一项活动:赏月。
父亲文化不高却是个自诩风雅的人,农忙之余最爱下下棋种种花挥笔弄墨颂颂春吟吟月,所以赏月成了家里一年一度少不了的保留节目。抬着桌子抱上凳子到屋顶的天台上,母亲备好了茶水,而父亲则终于从铁皮罐子里请出了最让我期盼的,已经提前为它预支了无数口水的当晚最为闪耀的主角——月亮,可以吃的月亮,月饼!
外皮酥脆内馅香甜的苏式月饼,印着各色花纹包着百果五仁的广式月饼,透着磬鼻的芳香,泛着诱人的色泽。一口下去,十五的满月就成了缺口的上弦月,在来两口就连个月牙儿也不剩了。父亲看过的古书多,有一肚子光怪陆离的故事,月下饮茶分饼听故事。月色星光照得乡间田野亮如白昼,秋虫唧唧,凉风习习,成那时清贫农家少有的乐事。
有一年中秋,我和姐姐都上小学,父亲兴致颇高,提议以月为题每人赋诗一首。所谓诗,其实不过是顺口溜罢了。于是一人一首,互相传阅又互相夸赞一番尽得自娱之乐。第二天,因为姐姐在市书法比赛中得了第一,高兴坏了的乡村小学校长来做家访。看到我做的打油诗,煞有介事的抄了去在课间广播上诵读,于是小小的虚荣心得以极大满足。记得那校长姓徐,那年刚刚上任,正是意气风发,前不久听说他已退居二线,已经是个霜鬓老者。而接替他的新校长也姓徐,正是我的姐姐。
都说时光是把杀猪刀,那时那个目光清澈对未来充满着憧憬的瘦弱的乡下男孩,如今已成为大腹便便目光呆滞的中年大叔。只有这天边的一轮圆月,还是那样的明亮那样光洁。千里之外的故乡,尘封已久的记忆。当抬头望见这样的明月,那一晌,仿佛时空的阻隔已不复存在。
东方渐白,已有三三两两的检修兄弟出现在了进厂路上,我收拾好工具准备做最后一趟巡检,经受了“天兔”台风考验的机组发出沉稳有力的低吼。这,是一个安稳而平静的中秋夜。
(本文写于2013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