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始建于七十年代末,称之为旧居也许更确切一些。老屋实际上有两处,第一处在村子里更深处,以前那一片水汪多,村民多聚居于此,那处老屋约摸着也得有近百年的历史。老屋南侧是自家的一方池塘,六十年代村民正是饥苦,池塘里结满了莲藕,收获时节,祖父便和其他村民下塘采摘,如今的池塘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可池塘边上仿佛还回荡着采莲人的笑声。由于老屋在我出生前就被拆了,我只能从长辈的言语中获取些零碎的老屋印象。而第二处老屋却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我在它的怀抱里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十年,老屋储藏着太多鲜活的童真和无尽的乐趣。
我与老屋很久未能谋面了。
老屋因为没有人居住,庭院里显得空荡荡的,除了鸟类和蜘蛛还时常光顾这里,留下断续的啼鸣和残落的蜘蛛网,鲜有人迹。春天的时候,门前屋后便成了杂草们的天堂,阳光空气尽可享受,雨露甘霖统统饱尝,在老屋的庇护下,它们长得倒也茂盛。宋词里有“庭院深深深几许”这般佳句,以此描述草长莺飞时节的老屋景象最为合适。然而深秋一至,老屋却又是另一番模样。门前的荒草杂杂乱乱,破旧的石墙苔迹斑斑,庭院里满是枯黄的败叶,柿子石榴在老枝上垂悬。老屋给人一种邋遢而不修边幅之感。这时,便真切地感到老屋真的会老。秋天的老屋像一位年迈的老者,安静而温和地诉说着昔日的光景。
后来,祖父在老屋门前开辟了一块菜地,用石头垒起了篱笆,随意地撒下几把菜籽,便可供家人一年的食用。祖父心细,对菜园悉心照顾,经常给菜园担水,除草,施肥。祖父对老屋感情最深。年轻时走南闯北,在南京军区当过兵,也在煤矿当过工人,后来拉板车,放电影,到关外东三省贩牲口……青葱的年华里满是奋斗二字。那一代人生活之艰辛,我实在写不出十分之一二。再加上种种家庭变故,祖父母对安稳的生活充满着急切的渴望。大概是七十年代末,生产队分完地后,祖父就请了匠人,开始着手建造新房,也就是现在的老屋了。老屋东西宽十米,南北长二十余米,最北端有堂屋一间,与老屋齐宽,另有东侧厢房一间,锅屋一间,牛棚一间,南门楼东西两侧均为储物室,堆放些草料和农具。南门楼前侧为“虎座门楼”,即用水泥铸成的门梁。这种门楼在以前只有殷实的人家才可以建造。据传,凡是姓任的不可在“虎座门楼”里久居,否则,老虎就要吃“任”了。我心想这一定是迷信,从小到大还没有听闻有虎吃“任”的事情哩。庭院西侧有三棵果树,自南而北依次是柿子,樱桃,石榴,它们的年龄都比我要大,个个也很粗壮,夏日的时候可以遮阳,洒下一排绿荫来。其中,我最喜食樱桃,柿子次之,石榴最末。不过,吃得到樱桃并不容易。樱桃爱招来鸟儿,以麻雀为甚,鸟类可是个难缠的主儿,总和我们打游击,祖父索性就在樱桃尚青未黄时给树罩上一个大黑网,这招还真好使。鸟儿虽看得见却进不来,这可急坏了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该是在嗔怪我们。拒绝了“食客”,樱桃变得愈加鲜灵喜人。麦子黄时,布谷鸟的歌声在村落里此起彼伏,农忙时节就要来了。这时圆润的樱桃便在枝头上期待着它的来客。于是我就窜到樱桃树上,躲在黑色罩网里挑些润黄泛红的樱桃来吃,酸爽的滋味至今还存在于我的味蕾中哩。
我这次去看老屋,正是我从北京回来不久,积雪尚未消融的时候。大雪纷飞了几日,整个村子便罩在了一件宽大的鹤氅里,竟像个熟睡的孩子,直教人不敢大声言语,生怕惊醒了纯洁的美梦罢。歇了两天,我就陪着祖父至老屋,去摘些种植的青菜来作酒酣后的菜品。村里现在修了多条水泥路,往来纵横,给人们带来了不少便利。就沿着水泥路行走不远,须绕个弯,隐藏在左右楼房之中,即是我所说的老屋了。年少的记忆在我见了老屋那一刻逐渐清晰起来。门前石台依然放在三个立着的石磙之上,要不是被积雪覆盖,说不定还会闻到昔日的饭香;牛槽还在原先的位置,其中一部分却已裂开,上年有人要买咱家的牛槽,祖父倒没有应允;石台旁的树竟也有碗口粗细,最初我栽下的时候,才不过两指直径。昔日大司马桓温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也确实是能够感受得到。在我的印象里,老屋的门口曾有一棵楝枣子树,不知作何用途,待楝枣子脱落,挑拣一些坚硬、美观的,可以当弹丸使用。
祖父唤我进屋,拿了几个干瘪的石榴给我,我嫌样子难看不愿意要,祖父还是硬塞给我,一定叫我尝尝。味道虽不及新鲜的石榴口感好,不过在冬日里俨然是稀有的滋味。“厢房抽屉里多着呢,你尽管吃罢”,祖父笑着说。我踱进东厢房里,果然发现盛有满满石榴的抽屉,笑称费事。房间里的空气缓缓地流动着,夹杂着古朴而熟悉的气息直扑我的脑海,竟给人一种时空的错觉。那年是虎年,正值初冬时候,祖母把我从堂屋抱出来,交给厢房里的祖父,我就在祖父的怀里度过了第一个夜晚;一两岁时,祖父爱抱着我去村西头串门,秋桐树下,静静地躺在祖父怀里,淳朴的谈话声总能催我入眠;稍大些,父亲把我抱至牛棚矮矮的屋檐上,叫我往下扑,我迟疑,但还是扑将下来,落入最安全的摇篮里;某年盛夏,酷暑难耐,父亲母亲把我安放在鼓着的轮胎中间,往河心轻轻一推,窄窄的河道就成了天然的水上乐园;到了快上学的年纪,祖母因为曾作过两年教员,便教我识字、算数;无眠的夜里,祖父在枕边给我讲他的人生故事,听得我总是热血沸腾……无数的记忆碎片似潮水般涌来,撷来一片便可升高这冬天的温度。
抬头望时,屋顶上露出了白光,细碎的光影在地面跳动。年久失修,老屋终敌不过时间的腐蚀,露出倦态。墙上的贴画还在,时代的气息被保留得原汁原味,我却仿佛走入了旧时光,淡淡的墨痕把老屋渲染成一幅模糊的山水画。我不曾注意,老屋身后的桑树不知何时没了身影,牛棚的瓦片不知何故被层层揭开,滋养我的樱桃树已被连根拔起,石榴树苍老的身躯也在渐渐倒塌。唉!像是丢失了心爱的礼物的孩子,既无奈又无助。斑鸠的声音传来,算是暂且安慰了我。“咕咕,咕咕……”,庭院里透着太古般的静,听得见踩雪的声响。祖父从菜园里出来,提了一篮子青菜。青菜苍翠的色泽随时可以勾起食欲,再者也可成为餐桌上绝佳的陪衬。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罢,该做饭喽。”
“噢,是不早了。”我拎着青菜,还真像带走了老屋的回忆。
于微雨初歇,将临别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