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弹片被取走了。
老连长安安稳稳的生活了三年,今天,我来送送他。
黑色的世界,黑色的伞,整齐的军礼,还有濛濛的细雨,也许只有我知道,对于老连长来说,这三年的安稳生活对他而言其实过的并不怎么舒心。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认识了这个我一辈子的连长,一个一辈子的兄弟。
这个追了我二十多里地的家伙,仿佛把我看成了他必须要干死的敌人,死死地咬住我不放。当时怕死怕受苦的我,既然逃出了军营,就放我走又能怎样?也是命,碰到了这个固执要命的死老头。只是我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他的身体里就有那一块弹片。
被抓回军营,可想那段日子我过得怎样。训练,训练,还是训练。这个死老头也始终陪着我,我知道他做这些都是为的我有一天上了战场活下来的几率高出那么零点几个百分点。在那个地方,有人关照的感觉是“真好”,不管我做的再好,他永远也不会满意,不管是严冬还是酷暑,我一回头,这个死老头都能出现在我身后,稍有懈怠,就是一脚。
后来,我考了公务员,为了偷懒,专门转成了文职。以为从此可以远离训练,可是,我没想到,他还没放过我。命运真巧,我转走了,他也换了连队。巧的是他还是我的连长,我成了他的文书。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我才知道在他的身体里一直藏着那一块弹片。
开始的那几天,回回都是我被叫醒,一顿收拾。干完本职工作,仍旧得训练,训练,训练。一个文职官在训练场上大汗淋漓,成了我们连队每个人见怪不怪的事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发现老连长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总是能看到他在吃止疼药,特别是阴雨天,总能看到他那忍着痛狰狞的表情。我很心痛。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问过他,他却什么也没说。直到有一次,我在一家普通医院碰到了偷偷检查的他。才知道,在他的身体里一直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弹片存在着,紧挨着大动脉一直取不出来。
我问他是怎么弄得,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给我的感觉,仿佛那块弹片根本就不存在,又或者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只是叮嘱我不要声张。任何人都不能说。
后来,每天我都会起的很早,我发现每天早上六点,老连长也会很准时的起来。那个弹片好像就是一个生物钟,每到这个点,老连长都会被疼醒。提醒他新的一天到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个“弹片生物钟”永远不会缺席。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人老了,病也就越来越多了。三年前,我接到一个电话,急急忙忙的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立刻从外地飞回了北京。
老连长进医院了。那块陪了连长几十年的弹片变得不安分了。看着还处于昏迷的老连长,医生非常郑重的告诉我,病人年龄大了,那块弹片如果再不取出来,以后可能随时会影响他的生命。而且,那块弹片多在连长身体里一天,连长就会多痛苦一天,甚至,下一次昏迷就彻底醒不来了。必须立刻马上手术。
我犹豫了。
连长的亲人都不在身边。情况危急,我该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几分钟后,手术进行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能帮我的连长做什么决定。我想他可能希望我拒绝,但我希望他活下来。至少,活到我先走。
可是,此时此刻。我想我或许错了。
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没有规律的生活或许对于一个退伍老兵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折磨。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那种紧张的生活,哪怕老了,老了。
也许,你们无法理解连长和那块陪了他二三十年的弹片之间那别样的感情,我想我现在能理解了。那块被取走的弹片就像一个警钟,每天提醒着他新的一天的到来。他就像一个老伙计,越老越有滋味。
我默默的将那块被他精心包好的弹片放在他的手里。
“老连长,走好!”
“此致,敬礼!”
只能说老连长是一块很好的磨刀石,把我们这些胆小的,怕死的,各色各样的人磨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一把把可以杀敌的好刀。
是的,我的确不敢相信我有一天可以光荣的得到这个令人骄傲的称呼——军人,做到实至名归。直到现在,我静静地看着他,仍旧很好奇他是怎样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