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矿风云之--五妹传奇

潞矿风云之--五妹传奇

多少人,存活于世,只为了来人世走一遭,经历完悲欢离合之后,默默的离去,太阳依然照常升起,世界依然照常运转,好像没有来过,一切如初。

多少人,苟活于世,如蝼蚁般在生活中挣扎,没有任何奢望和追求,用尽全力辛苦一生,最后被时代潮流席卷而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很多时候,我们被告知人活世上要有价值和意义,即使卑微的活着也是生命最坚强最真实的喘息,平凡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写照。

潞矿倒闭,多年以后,偶然一次群聊让大家忆起了这样一个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虽然他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被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被动着推向淹没自己的茫茫大海,却给那段岁月留下了时代的印记,最终让所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们记住了他的名字——五妹。


运输铁矿石的火车道

五妹,只是当时他的一个别称,至于真实姓名,大家都不清楚,甚至于当初为什么会被叫上这么一个与他性别不符的外号,也不知所因。

只知他姓谭,方形脸,棱角分明,年轻时,长得高大帅气,是老一届高中毕业生,祖籍茶陵下东人(抑或是高陇)。1970年,随着如火如荼的湘东铁矿大会战开始,跟随开发建设新铁矿的大潮流来到了清水铁矿。那时他还有个弟弟抵职在清水铁矿,烧锅炉多年,曾被评过局矿标兵。

以他当时的学历和外形,在那个年代本应有更大的发展和前途,至少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知什么原因,导致了后来的精神失常。在大家的回忆里,出现过两个版本的说法,其一是:高中毕业后,考起了大学,名额被别人顶替了、还有说是只差一分才疯的。其二:他是一个老高中毕业生,知道工人待遇比农村干部強,当时希望招工来铁矿,但所在乡准备培养他到村里任干部,没有来成郁结于心气昏了头,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管原因是何,五妹带给了我们很多儿时的记忆。

那时的我们,还是小孩,正在子弟学校读书,五妹已经从清水来到了潞水铁矿。精神时而正常时而失常。不正常时可见他嘴里嘟嘟囔囔,好像总是在跟自己聊天;正常时,即使自言自语,但凡有人问他话,也能回答清楚。刚来时,因为精神异于常人,大家都有点害怕,时间一长,熟悉他后,潞矿人都很友善待他。很长一段时间他会跟着烧锅炉的一起混生活,平时晚上就睡在锅炉房后面,每天帮助铲铲煤渣,锅炉房的叔叔们每个月还会凑点零花钱给他。没人安排也会主动打扫电影院、食堂、球场或洗澡堂等地方,70、80年代在潞矿和正式职工一样,食堂都会给他预留一份饭菜。锅炉房当时还负责职工澡堂的所有热水供应,只要他愿意洗澡也很方便。每年冬天冷了,有好心家长都会送一件新棉衣给他穿。我偶尔也会想象他剪了头发洗完澡穿上干净衣服会是什么样呢?五妹在锅炉房混的那段时光是最干净的。听老一辈的人说,五妹一直为人正直,不多事,也不怕事,哪怕有谁欺负他,也不怕。精神正常时还会帮助他人,如有人或单位做煤球,或正在搞卫生,他会过来搭把手。有次还遇见过他帮食堂扛大袋东西,很辛苦的样子。因为能帮手做点事,时常会得到一些餐票做为奖励和酬谢。

毕竟是念过书的,五妹写得一手好字,粉笔字也写得好,见过的人都说写得漂亮。这让我们这群天天读书练字,但写出来跟鸡爪文一样的孩子们感到惭愧。因为字写得好,不知怎么的,就让一些调皮小孩想到了有利之处。看见过很多次小孩子找他在不及格的考卷上代签家长字的,来之不拒。签字的时候神情严肃、认真,一笔一画,似乎这时找到了读书人应有的尊严和快乐。高兴时,听说他还会在灯光球场教孩子们写作业,仿佛一个老师摸样,儿时同桌就曾拿着不会做的题目找过五妹帮忙解答。我想,此时在这群孩子们心中,早已把他当作了无所不能的救火队长,直到长大至今,回忆起来依然感激不已吧!


儿时的厂矿区

有两处地方能经常见到五妹,一个是食堂周边,一个就是灯光球场。那时潞矿子弟学校就在食堂和球场附近不远处,平时学生放学都会经过这两个地方。第一次看到他的孩子们都会有点害怕,因一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口里还喃喃自语,遇到他的小孩都会绕道或躲得远远的。但他从不打人,也没暴力倾向。有时一些顽皮小孩故意逗他,他基本不予理睬,走开而已,但遇到更过份的时候,也会佯做生气大声嘟哝几句。

后来几年五妹的状态渐差,头发更长衣服更破了,经常在食堂、礼堂、办公室附近的屋檐下,角落里蜷曲着身子蹲着或发呆。有几次晚上看完电影出来,走到食堂和电影院之间的走廊上时,突然看到地上睡着一个人会被吓一跳。五妹就这样,陪着铁矿,陪着铁矿的岁月摇摇晃晃过了大半辈子。。。。。

不知五妹算不算老三届,那个年代高中毕业出来的人应该都是很爱读书的。邓云伯伯曾说起他的一些趣事。铁矿职工宿舍楼下有些宣传窗,里面会经常张贴一些新闻报纸和宣传刊物,让封闭的矿山人也能实时了解到外面的新闻和大事。据他回忆,五妹似乎对政治很敏感,在这些宣传窗前,经常会看见五妹的身影。他会站在窗前默默的观看,神情专注的样子让人感觉他正在思考着什么。平时矿办公室看过的报纸,五妹也会要过去看,有时你逗趣问他,现在谁是国家主席、总理啊,他都能对答如流。


锅炉房

在铁矿流浪的二十多年里,靠他的仔细观察和时有时无的记忆,从不熟悉到熟悉,潞水铁矿子弟们的父母竟然都被他认识个七七八八了。在哪个部门工作,什么职务,问起他来都清楚,此时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也许就像唐伯虎那样,“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世俗的人讥笑疯疯癫癫的样子,其实我的内心是已经顿悟了的,只是俗人们不明白罢了。

五妹对潞水铁矿是有感情的,而且是很深的那种。邓伯说,他们曾经两次送五妹回老家,没过多久,不知怎么他又找了回来。后来他的家人从下东(抑或是高陇)过来又要把他接走,他还是没有同意。他已经融入到潞矿百姓的生活中来,在他心中,可能认为这才是他真正的家,这里的人都对他好,他知道,他清楚,有人给他吃给他穿,不欺负他,是他可以依靠和呆一辈子的地方。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五妹曾经受过伤。八零年初的一个冬天,晚上在食堂豆腐房的锅炉边取暖,当时穿着一件深蓝色油光发亮的破长袄(有的地方露出棉花)的五妹,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可能睡得太死,烤火时又贴得太近,不小心烫伤到腰肋到大腿处,因没人知道和及时就医,几天后,烫伤部位大面积发炎流脓,才被人发现后赶紧送到医务所。当时医护人员唐权志医生义务为他治疗,给他开了消炎针,烫伤处涂了治疗烫伤的药膏,并进行了细心的包扎,最后还叮嘱他每天过来打针换药,就这样,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就康复了。因此,唐医生还曾感慨五妹的生命力旺盛和顽强。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计划经济的时代即将走进最后一个春秋。步入90年代后,随着打破铁饭碗,国有企业大改革的到来,下岗潮开始席卷全国。2000年始,潞水铁矿也终于走到了历史尽头。曾经如独立王国般,半封闭式的熟人社会,楼前楼后全是工友,楼上楼下都是同事的生活环境,突然分崩离析,人走茶凉。潞水铁矿的同志们作鸟兽散,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去何方。但好心的潞矿人没有抛弃他,一起把他带到了矿务局。从那时开始,也是五妹噩梦的开始。当时矿里人人自危,自身难保,大家四处求生也就无心关注五妹了。

刚到矿务局的五妹会被不熟悉他的大人、小孩欺负,甚至有人拿石头扔他,而熟悉他的潞矿人时常会挺身而出制止。他仍然会干些打扫菜市场的小活来换取一些食物和施舍,但,再也没有人像潞矿时那样一直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照顾他了。原来熟悉的稳定环境突然起了巨大变化,别说他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精神还有问题的人,就算换成其他正常人都难以适应。再后来,矿山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早已没人管的五妹只能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吃。只过了一两年,这种居无定所,饥寒交迫的日子伴随他最后走完了余生。没多久,五妹病死在了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

五妹在潞水铁矿二十多年,经历了潞矿从兴盛到衰亡,见证了当年红火的厂矿生活图景到最后四散在天涯的凄凉。他是那个年代众多最底层老百姓的一个缩影。即使精神不正常,他也保持着自己的骨气和底线,没有偷过一件东西,没有伤过一个人,直到死也对铁矿不离不弃。五妹已去,他的离开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与铁矿同呼吸共命运,他是历史的参与者,却更像是历史的旁观者,他用风雨飘摇的人生走完了自己的传奇。如今过去这么多年,散落在五湖四海的潞矿人因网络的普及和便利又聚在了一起,大家在怀念过去时,都会想起曾经的五妹。当年很多人都曾对他温柔以待,那是一种特殊的记忆。五妹若是泉下有知,潞矿人这么怀念他,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可惜的是,没有一张为他而留下的照片。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底层人民身上就是一座不可承受的大山,在那个大时代背景下,为了生存,不堪回首。

世事变迁,曾经的芸芸众生,依然熙熙攘攘,看不清彼此,看不见未来。唯有五妹所前行的路,那是一方土,那是一缕魂,那是一道光。无数的传奇故事每个时代都在上演,但看尽世间冷暖,尝遍人情凉薄,唯有五妹那瘦弱的背影,行走在空旷的铁矿,行走在人间。


编后话:以上关于五妹的很多往事,都来源于“潞水铁矿矿友群”的热心矿友们提供的回忆、口述和讲叙,可能有些偏差或与事实不符,作者也做了文字的小许扩充和想象。写这篇人物记,我是有忐忑的,毕竟是已故人,收集的材料又少(都是只言片语的零星回忆),儿时记忆中又是个模糊的样子,很怕写得不对,但整体内容是以事实为依据的,不夸大也不歪曲。文章存在的错误之处,还望矿友多多谅解和包涵。在这个美好的时代,希望我们除了繁花似锦,还应该有世间冷暖!


                     

            完成于2022年2月15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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