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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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雨垂直而下,亮晶晶像是银河的织布。若是夜晚被强光垂直照射,便会变成一片恐怖的原始森林。红砂石铺成的街道正在沐浴,且似少量使用肥皂的功能。橙黄色的油纸伞,棕色的蓑衣,褪去绿色的斗笠。

县城文庙前的石牌坊下,端坐着一个略带抑郁的少年书生,一身灰布长袍,怀里揣着雨伞,没有撑开。他似不是傻子,而是听雨者。石坊前的古香樟树,在密雨中呢喃不止,此时节只为一人含糊其词,便是荣宝斋屋檐下坐着的少年。他没有姓名,喜欢人们永远称其为“少年”。

此时节,少年以迷离的眼光盯着香樟树,像是渴慕白日的黑暗,渴慕夜晚的月光。月光下的树影被西风吹拂,瑟瑟发抖。然后是细雨,大树,现在,仰视,低眉。他的思绪是一片月光,覆盖了异乡县城的那个夜晚,他独自在石板街逡巡,像是自己手里的一支毛笔,在一张未有既定字句的白纸上缓缓游走。

人影憧憧之间,人声嘈杂之际,似乎夹杂着打更人打铜锣的声音,咣咣咣,带着闲散的节律。没有吆喝声,甚至没有打锣人。一阵寒风吹来,吹弯了细密的雨丝,袅娜起来,骚动起来,像极了一个少女。

堕入幻觉的少年,终于站起身来,撑开油纸伞,往西城门的方向走去,走回自己的客栈。他跟一般行人无异,唯一不同之处,他的伞是深红色的,极为罕见。这把伞并非出自本县。那是他流浪江南时,在某个码头逡巡时买的。

一抹深红色的浮云在街道的众多雨具中蹀躞穿梭,像是一尾锦鲤在金鱼藻和丝藻中悠闲游戏。行人是否投以怪异的目光,皆不值一提,因为这是异乡,与他无关。设若从县城文昌阁塔楼的位置俯瞰下去,那深红色的浮云貌似携带着某种思想的因子,并不跟什么发生实质性的碰撞,却至少昭示着一方水土的历史与现在。正如生药铺前的三角梅,裁缝店前的山茶花,从时令上说,有别于文庙石坊下的菊花,散发着别样的风韵。然而,他只是一个这里的过客。

撑伞的少年走过生药铺,走过裁缝店,走过岳王庙,走过韦家凉亭,忽然停了下来。风雨中的凉亭里,独自坐着一个略带神秘的黑袍老丈,拄着竹棍,胡须蓬松,眼神空洞,是个盲人。自外地过客的视角看去,这种“怪诞”角色容易催人逃逸,乃至吓退其他的避雨者,却莫名地引起这位赶路少年的兴趣。刮风下雨的时候,事实上大概无人会在四面透风的地方避雨。例外,有趣。

“你来了。”老者听见有人收伞的声音,也即雨打纸伞而突然消停的声音,还有听见有人安静坐在对面靠椅的声音,并未发出惊讶或者寒暄的声音,只是静静坐下,有些内向,有些沉默,有些神秘。老者主动说话,胜于被动问话。

“是的,你来了。”少年书生不知为何,要做出此种没有逻辑的答复。他匆匆打量盲人的全身上下,没有纠错,没有多言,只迅疾扭头,看着亭子外的无尽的雨水世界。一老一少的眼睛,此时节同时对着亭子外的雨水世界。一个用心听雨,一个用眼看雨。

盲人问:“少年,你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么,此时你看到了什么?”

少年答:“一般人会看见秋雨,大街,行人,但我可以看见你。”

盲人说:“我看不见你,却可以听见你。我看不见大街,却可以看见青砖墙壁的一片青苔,慢慢生长,上面爬着三只白色的蜗牛。”

少年说:“一条大黄狗跑过去了,钻进了巷子。”

盲人说:“那是邻居家的狗。我住在那巷子里,门口有一盆山茶花,深红色的。大黄狗有时候就坐在花前,静静地。”

少年说:“我的油纸伞是深红色的,在江南码头买的。”

盲人笑了,说:“我去过江南。在靠近东海的一座城市,在一所教会中学教书,那时候不叫老师,叫先生。”

老者的思绪立即回到三十年前,康梁变法的时节。依稀的回忆中,那时节的他跟眼前的少年一般朝气蓬勃,年轻有为,每日读着报刊文章,对自己和国家的未来,充满渴望,充满信心,像是婴儿渴慕母乳,像是禾苗渴慕雨水。他站在城墙头,远眺东海,片片白帆之上,海鸥点点。那鸟鸣的声音逐渐放大,大得像是战争,像是地震,突然让他惊醒。睁眼一看,蓝色的海水染成了鲜红。老人的回忆通常是简洁的,正所谓大音希声。

盲人停止早已变得稀薄而平淡的思绪,摸了摸山羊胡子,幽幽地说:“我心里想到的往事,很难跟人提起。”

少年说:“没关系,我大体可以猜到。你年轻的时候,留着清朝的细长辫子,应该远渡东洋,见过一些同胞。你跟他们一起豪情万丈,剪掉了辫子,但是返回家乡,不得不戴着一条假辫,逢人作揖,求得人身安全。”

盲人说:“你的想象力很发达,跟你的肌肉一样发达,跟你的思维一样发达。年轻真好,可惜我老了。顺便问一句,你的油纸伞为何是深红色的?”

少年说:“它原本是橙黄色的,跟众人一样,无差别,很安全。一个雨夜,我独行在码头,在伞铺的橘黄色油灯下,买了它。第二天醒来,它变成了深红色。不是梦,是色盲。不是色盲,是亮光的色差。”

盲人说:“看东西要在白天,夜晚看总会出现偏差。在绚丽的霓虹灯下,人们最容易遭受欺骗。夜里买伞,你询问伞铺老板没用,他只想收钱,为了这一目的,他会附和客人的所有意见。”

少年沉默不语,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一年多前,他远赴江南,去跟班里老同学见面,因为他俩一起被某家杂志约稿,讨论北伐问题,不料杂志社被封杀,所应允的三块大洋的稿酬没了。据同学来信说,样刊在库房里,电话里有人告知,作者可去自取。他俩走出库房,突然枪声四起。同学拉住他,似乎用作盾牌,挡住一侧的子弹,不料被另一侧的流弹射中,颓然倒地,喋血街头。少年吓得一身冷汗,退回库房躲避,在一挂发霉的帷幔后面,瑟瑟发抖。

漫天的乌鸦飞过,乱窜,乱叫,令人发怵。漫天的纸张,白纸,报纸,书纸,被扯得粉碎,在风中疯狂舞蹈,散落整条大街。夜里,下雨了,他踩着残存的一些纸张,在南门的码头转悠,很想回家。可惜没有船只,他只好顺手买了油纸伞,满脸憔悴,独自彷徨在小巷。他最后走回客栈,点亮一盏马灯,提到窗口,对着窗外的风雨。小巷里不知何时尾随一条恶狗,狂吠着持续不去。

少年说:“我的回忆是我的,无法详细描述。”

盲人说:“这个自然。”

少年喃喃自语:“说到底,我是色盲。”

盲人笑了,说:“具体是什么颜色,实无所谓,只要是你看到的,便是自己的。雨伞是用来遮雨的,正如凉亭是用来乘凉的。”

少年说:“可是,我们现在用来遮雨。有些地方叫风雨凉亭,风雨桥亭,名字很长,但很科学。可是再科学也挡不住质问,比如下雪。”

盲人说:“凉亭是通行的叫法,很难改口。正如一件穿久了的长袍需要改换式样,很难。最近,我每天坐在这里瞎想,一座凉亭是有历史的,可惜很小。”

少年说:“小历史很有意思。比如我们在此见面,便是一种聚焦。”

盲人说:“我喜欢情调、韵味,最好是下雨,弹琴,吟诗,沉默。”

少年说:“我喜欢故事、叙事,最好是重大冲突,你死我活的斗争。”

盲人摸了摸自己身边橙黄色的雨伞,说:“咱们言归正传吧。”

少年收拢伸出叉开的双脚,正襟危坐,等待老者的话题,像是学生竖耳恭听教师的讲课。然而老者迟迟未见开口,令少年不禁有些诧异。

少年催促道:“我在听。”

盲人说:“你想听到我说什么?我是想听你说什么啊,少年的故事总比老年的故事更有意义。老年的故事,无非是三国里的故事,人跟人的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千年不变的兴味所在。”

少年说:“你是老人,是智者,社会阅历丰富,不妨多说一些。”

盲人说:“我是盲人,一个人一旦瞎了,就什么都划上句号,完了。正如人们之间一旦没有信任,整个社会都完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群魔乱舞。”

少年说:“这个很有意思。你老人家到底想跟我聊什么?”

盲人的竹节般的手指在竹棍上轻微抽搐,像是两只滑稽的大螳螂。盲人笑了,说:“我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不值一提。少年不代表未来,但至少拥有未来。可知与不可知,简单与不简单。”

少年说:“我能否冒昧地问你一句,你以前是怎样瞎掉的?”

盲人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激,用竹棍在凉亭的青石台基的地面,吱吱吱地画了一个四方形,似乎含有深意。此时节,他不但是盲人,还是聋哑人,丧失了现代文明的浸染,只剩下最原始最古老的表达形式。

少年说:“是麻将?”

盲人摇头。

少年说:“是水井?”

盲人摇头。

少年说:“是牢笼?”

盲人摇头。

少年说:“是大饼?”

盲人摇头。

少年说:“是床铺?”

盲人摇头。

少年说:“到底是什么?”

盲人笑了,悠然地说:“是书本,无穷无尽的书本。不是生理、病理的伤痛,而是心理的伤痛。我读了太多的书,知道了太多的东西,以致变得犹豫不决,徘徊不前。我的处事能力不及目不识丁的父母,妻子,邻居,不及自己亲手栽培的青年学生。辛亥首义的时候,几个江南学生写了声讨文章,找我签名,一起呼吁,谁知等来的是巡警的搜捕。我一激动,双眼就瞎了。妻子灵机一动,说我是瞎子,无法写字,那签名是学生伪造的。那几个学生被带走,据说被毒打了一通,由家里交钱保释,偷鸡不成,反踩鸡屎。我因此安全了,但从此变成了瞎子,被教会学校去职,在妻子的搀扶下,坐船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这座凉亭。”

少年说:“果真,人跟人的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千年不变的自私自利,像是这场绵绵不绝的秋雨。”

颓败的美人蕉的巷子口,窜出那条大黄狗,撒腿跑到凉亭里,对着盲人吠了一声,用嘴巴叼了一下竹棍,然后直哈气。这似乎是狗语。

盲人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吃完饭。我刚才所说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所以你不可全信,权当耳旁风吧。再见,迷茫的少年!加油,勇敢的少年!”

说罢,他撑开自己的橙黄色的油纸伞,一手打伞,一手拄杖,在大黄狗的导引下,一步一挪地走进了小巷。因为那句“不可全信”的交代,少年没有起身搀扶他。他若搀扶,老者必推拒。这是必然的。

送走了黑袍老者,少年在韦家凉亭里发呆,站起身来,撑开深红色的油纸伞,再次走在绵绵不绝的秋雨里。这座小小的江城,并非他的故乡,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游子,浪迹天涯的时候,碰巧在凉亭里遇见了黑袍老者。他想老人大约每天会坐在亭子里歇息,消遣,消磨时光。这其实是等待,不是等待奇迹,是等待死亡。少年只是一个过客,那么这是他俩唯一的见面。

少年撑着自己的油纸伞,改道来到了南门,登上红砂石的城墙,遥望着奔腾东逝的江面。密雨中,暮色中,城墙上只有他一个人,很惬意。他似乎思绪翻腾,有说不完的话,却说不出来,没有倾诉的对象。这条大江总是奔腾东逝,谁也阻挡不了,而它的最终目标正是东海,正是黑袍老者曾经逗留的地方。那里海鸥点点,白帆点点,蓝天碧海之际,层层白云升腾,气象万千,像极了人间胜景。

少年心想:“那老者其实没有瞎。”

他突然寂寞地笑了,没有笑声,没有笑容,因为天空越来越黑了。在暮色与夜色的交替中,千年古城的城墙上,一朵深红色的浮云在游弋,像极了文庙石缸里游戏的锦鲤,在绵绵秋雨中氤氲着神秘的色彩。



礼拜日的上午,太阳很大。时近端午,暑气上升,整个地面似乎冒着无名孽火般的热气,让人燥热难耐,躁动不安。

吃过早饭,做过家务,三姑娘在小巧的梳妆盒前梳理发辫。因天气热,她只梳了一个大辫子,尾巴扎上红头绳,头顶扎上栀子花。阴历五月时节,门前栀子花白,石榴花红,丝瓜花黄,蜂飞蝶舞,让人看着心里愉悦。

收拾齐了,她从墙角的晒架上取下几条晒干的大咸鱼,放进竹篮,挎起来,走出竹篱院门。巷子中段的瑞典教堂门前,聚集着很多人,他们窃窃私语,不停用帽子等物扇风。他们话里的意思,是瑞典牧师今天迟到了,感冒了,抑或将两场早课并做一场,故而会拖延一点时间。总之,这似乎是天气惹的祸。

出了巷子,进了城门,再走过一条巷子,就到了韦家凉亭。每次经过这座亭子,倪三姑都要停下来瞅一眼,往往神秘一笑。西城门门里门外人家的一些孩子,往往将这座亭子当作“儿童乐园”,聚集欢笑,讲自己的事,自家的事,别人家的事,大人说的事,还有讲故事,自己看的故事,大人讲的故事。还有躺着乘凉,做游戏,爬柱子,跳栏杆。城里一个男孩跳崴了脚,他母亲特地拿着扫帚过来,殴打栏杆,说是去邪气。

印象最深的是去年端午节的那天,十四岁的倪三姑跟王小小等两个小姐妹,在城郊外的江滩游玩,在芦苇林扯一些新出的叶子、嫩茎,将其编织为各种小玩意,比如蝈蝈、蜻蜓、蝴蝶。这些编得太像了,太好玩了。在三姑娘的提议下,她们三人索性一起走进西城门,走到附近的韦家凉亭里,显摆自己的成绩,将这些手工作品摆放在凉亭的椅子上,栏杆上,嬉笑不绝。三姑娘更会玩,不但编得最精致,还将王小小嫌丑丢弃的一个草笼子捡起来,拆开,将那几根嫩茎改作绳子,将自己编织的几只“草动物”吊起来,系在亭子的亭檐下。

兴奋中的孩子脸庞总是红扑扑的,额头还冒着三分汗水。倪三姑站在亭子里,仰头摆弄檐下的这些物件时,正好被阳光照射着,面部莹润如玉。这种角度从亭子下的行人看来,是一种很美丽、很圣洁的仰视。这在摄影学里叫做45度视角,也叫神圣视角。更何况,她身后长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古香樟,碧绿枝叶之间,自带滤镜和香气,自带一种迷离恍惚的氛围。

围观的几个行人里,有个俊朗青年是新兵营里的刘排长,也是县城刘营长的小儿子,不觉直对着她发呆、微笑。

他注视她的眼睛,说:“我可以将那蝴蝶、那燕子,都挂在飞檐上吗?”

众人代替顿时害羞的她说:“怎么可能?几米高,上不去!”

他注视她的脸,说:“你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刘排长跳上台基,取下吊着的蝴蝶、燕子,将两根绳子的绳扣放大,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面朝街道的两根柱子上面,分别握住蝴蝶、燕子,歪着头,灵巧地甩动长长的绳扣,每个试探不过三下,硬生生将它们搭在飞檐的尖角上,然后轻盈地跳下地面。原来,他会功夫!

有人认出一身短袖便装、显得特别清爽精神的他,是新兵营里最年轻的刘排长,大声喊:“刘排长,好功夫!好兴致!”

此时节,一阵无名的清风吹来,飞檐上的蝴蝶、燕子飞动起来,有了生趣。

众人一致叫好:“好!好!好!”

倪三姑羞红了脸,轻声问:“你是谁?”

有人代答:“这是新兵营的刘排长!正要北伐打吴佩孚的小英雄!”

众人一起喊:“打倒旧军阀,建立新民国!”

刘排长轻轻低头挥手致意,轻轻问:“你是谁?”

有人代答:“她吗?哈哈,西门外王家庄倪猫子的三姑娘!”

倪三姑羞红了脸,敷衍地说:“这是草编的,不是真的。”

刘排长说:“你要真的?”

倪三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排长说:“那好,等它枯干了,不见了,我挂上小铃铛。”

众人一致附和:“好!好!好!”

这件事被当作“飞檐飞燕事件”在县城内外四处传播,人们纷纷猜测刘排长会去王家庄倪家提亲,娶作正妻,羡慕倪猫子攀上刘营长,从此飞黄腾达。三天后,韦家凉亭飞檐上的“草动物”不见了,可能被风吹走了,翌日清晨,四个飞檐上果然挂着小铃铛,在晨风中叮铃铃作响,使得这座亭子更具诱惑力,让行人驻足流连。人们更加断定倪猫子跟刘营长结亲是真的,因此议论纷纷。

倪猫子知道此事,正是挂铃铛的这天,并非三姑娘自动交代,而是一个鱼猫子同行告知的,并祝贺他脱离苦海,不再“打渔杀家”。倪猫子回家问明了情况,一边觉得是众人在起哄,有些离谱,一边觉得可能是真的,命中有缘。不久,他打渔时,看见大码头停着一艘大型军舰,众多官兵列队登入,经打听,是新兵营东征金陵,继续北伐。完了,难说了。在复杂心情下,他只得叮嘱三姑娘,已经十四岁,不小了,切勿再贪玩,必须学会料理生活,不久将来就要嫁人。自此,倪三姑果然像是长大了,每日帮助家里料理家务,学起刺绣等女红。

倪猫子自感不幸的是,只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香烟难继,对不住祖宗。男女平等的新思潮传到地处偏僻的本县后,他看见县城学堂里的一些青年女生,举旗帜、拉横幅在大街游行示威,端大喇叭在那里高声演讲,心思突然活泛多了,心想“女儿也是传后人”,只要女儿嫁个好人家,也算对得住祖宗。大女儿嫁到东城外庄家,算是废了。废了大号,他决定练二号,在西城开了一家售卖咸鱼、笋干等本地干货的店铺,让二女儿守店,算是脱离渔户,变成半个商户。据说,昔日汉阳有家酱油铺的女儿守在店里,被总督张之洞瞧见,长得好看,纳做小妾,足见守店是守株待兔。用渔民的眼光看去,这照样是“鱼猫子”。

对于二女儿的未来,他还有一种预计。庄头巷子里的那个瑞典牧师,是倪家的朋友。有天夜里,倪猫子在江边打渔,忽听岸上有蹩脚中文的呼喊声,原来是西门外教堂的瑞典牧师古斯塔夫,说是跟朋友吃饭,拖延了时间,渡船收了,只好拜托渔船渡江。他乘兴跟着朋友一起过江,再渡回来,说好给两次包船的渡资。送君渡江,携手夜渡,星月映江,似见耶稣。这份特殊的情意增进了瑞典牧师跟对岸同乡同行的友谊,也增进了瑞典牧师跟倪猫子的友谊。

此后,古斯塔夫家要吃鲜鱼、咸鱼,都让儿子小古到倪家来买,还介绍大江两岸的瑞典老乡来买。他们想要夜里渡江,自由来往,自然也大多找上倪猫子。瑞典人总喜欢问同样一个问题:“倪先生,你为什么叫猫子?”

倪猫子总笑着说:“猫子很会抓鱼啊。中国人喜欢打比方。”

在跟瑞典人的交往中,倪猫子逐渐感到一种莫名的愉悦感。据说,古斯塔夫家还有瑞典皇家的高贵血统。倪猫子跟城外王家庄的村人来往,跟附近的渔民船夫来往,总是感到压抑,挤兑,竞争,内耗,往往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跟瑞典人来往,恰似天马行空,自由轻松,得到充分尊重,彼此用语文明得多。他不再是鱼猫子、鱼蛮子、打渔佬,而是倪先生。二女儿跟小古交往时,明显很兴奋,那一声蹩脚的“倪小姐”,总比满嘴滑溜的“倪二姑”好听。

这种“与国际接轨”的认知度,更让倪猫子想起了自己曾经辉煌的先祖。据族谱和村人讲述,倪家先祖是元末明初的倪文俊,徐寿辉天完国的太师,组织强大的水师,攻占了省城汉皋,定都于此。倪文俊是渔民出身,后代里的渔民经过打拼,都上岸富贵发达,似乎只有倪猫子还渡资守着祖业。不行,他要上岸。

这一天,三姑娘挎着竹篮,经过韦家凉亭,正是去附近二姐的干货店里送咸鱼,补充最后一次的咸鱼货源。天气转热,不便腌制。鲜鱼和咸鱼里,青鱼、鳡鱼、鳇鱼最好卖,父亲每次捕获到这类大鱼,回家都要饮酒庆贺。三姑娘关注铃铛时,心想:“这些小铃铛是我的,这座亭子是我的,真好!”她禁不住走进凉亭,放下竹篮,坐下来观赏景致,或者聆听,瞎想。叮铃铃,四檐的小铃铛在响动。端午节又要来了,那个挂铃铛的人还会再来吧?

两个拄着拐杖的士兵,低头经过街道,听见铃铛的声音,停了下来,看见凉亭里坐着一个略带忧郁的美貌少女,拄着拐杖走了过来。因为都是瘸腿,模样滑稽、诡异,三姑娘感到有些不适,赶紧起身。

一人说:“小姑娘,别走。看看你的咸鱼。”

三姑娘嗫嚅说:“你们想买?”

一人说:“好大的青鱼,应是今年最后一批的咸鱼。”

三姑娘说:“听口音,两位大哥是本地人?”

一人说:“是的,小时候就羡慕吃大青鱼。”

一人说:“我们出四个大洋,两条大鱼,带小鱼,带竹篮,怎么样?”

三姑娘怕失去机会,不便多言,只说:“够了,给多了。”

一人大笑,说:“谁叫你坐在这个凉亭里,美得像是一幅画。大辫子,红头绳,栀子花,我妹妹也喜欢这样打扮。”

一人说:“这钱可是我们的遣散费,难得大方。”

三姑娘问:“你们是哪里部队的?”

两人都没回答。一人看咸鱼,一人看铃铛。一人说:“这里也是我们刘连长的老家。据说,他曾经为了心上人,在一个亭子上挂满了铃铛,莫非是这里?”

一人说:“这是传说,谁知真假。”

三姑娘拿银元的手微微颤抖,说:“不是刘排长吗?”

一人说:“是啊,升官了。可惜,没了。”

一人说:“说这干嘛,兄弟们都没了。我们都残废了,退伍了。”

两天后是端午节,闷在家里的倪三姑继续闷在家里。刘排长牺牲的消息,早已由路人传开,传到倪猫子的耳朵里,心想坏了,大鱼没了。倪大妈不管这些,只拿着扫帚到韦家凉亭,狠狠抽打椅子、栏杆,还想摘下铃铛,只是够不着。

王小小等两个小姐妹听说三姑娘不适,过来探望,约她到江边走走,散心。宽阔而漫长的江滩,到处是芦苇丛,是各色野草花,是浅水,是水鸟。白鹭、苍鹭、白鹳、绿头鸭、秋沙鸭,种类多,数量多,特警醒。十几只白鹭受到她们笑语的惊吓,扑棱棱飞起来,排成一行,飞向远处的云空。这种田园诗般的图画,一天能有二三十张,不重样,皆耐看。阴历五月的云空,大团大团的白云升腾,像是一条巨大的白鲸,像是十万的天兵天将。

三姑娘终于开口说话。她喃喃自语:“有只落单了,腿被水草缠住了。”

王小小笑着说:“我们去抓住,解开水草,让它再飞起来。”

这原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三姑娘竟然冲向江滩的淤泥区。王小小等两个小姐妹反应过来,赶忙跑去拽住,没成功。三个小姐妹里,就数三姑娘最野性。此时此刻,三姑娘有如神魔附体,跑得比平时还快,像是一道闪电。

王小小大喊:“别跑了!前面是沼泽,你不能再跑了!”

三姑娘拔腿行进到距离受困白鹭五米的地方,浅水区边缘,迅速下陷。两个小姐妹疯狂呼喊救人,附近打渔人、钓鱼人纷纷赶来。县城边的长江里,每年淹死十几个人,江边的滩涂里每年吞没少许的牲畜,吞人似乎是头一回。

三姑娘最后一句话是:“白鹭,白鹭啊……”她这么一顿刺激,那只白鹭到底挣脱茂盛的丝藻,乱飞一通,振翅高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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