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醒来,觉得颇冷,如在水中。窗外有惺惺松松的雾气,给人以奇怪的感觉。这时瞥见对面那座三层楼,一排排的窗户都是黑的,影影绰绰象个巨大的“九饼”矗立在那儿。墙壁却于灰黑之中泛出了点带珠宝气的蓝光,楼前有树,朝东的叶子上也是金色与蓝色滚动, 我大悟, 这便是晨曦初来的踪迹了。
随即我听见树间的群鸟开始不羁的歌唱。歌声有的悠长清甜如甘蔗, 有的短促生硬如数洋铁钉,最多的是跌宕宛转如山中溪涧的声音。这音乐如织、如潮、如满天星斗浩荡春风扑面而来,令我感动万分。这时我觉得我的听力异常敏锐,头脑格外清醒。我紧贴着枕头,每夜与它相亲相近,却从来不知它竟是这么软硬适中,随人心意,甜而不腻象饴糖,更象理想中的好伴侣;而我的这张床,则太象个标准的诤友,每时每刻提醒我身上存在的突出和缺陷,由此我痛切地认识到自己绝非完人,于是下定决心要翻身重来。
我翻过身去, 却发现了一只蚊子。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子却只有被鸟吃的份。不, 这只蚊子并非早起,它是刚下夜班, 哼了小曲要回家去;也不, 它决非辛勤劳动的善类,不然早该进化成人了,它是半夜出来吸血打劫的强盗,天色将晓,饱掠而归。我暗自巡索,诧异地发现全身竟无一痒处。口奥!原来你还是个一无所获的蠢贼!既然你未损于我, 我也不好意思有伤于你,你我之间,不妨相亲片时。只可惜没有香烟,蚊烟于你又不很相宜,不然的话,咱们学古人的样,喷烟帐内,让你排云直上作鹤鸣九皋, 好不有趣! 古人还有梅妻鹤子的,咱们不必如此肉麻,不过茫茫大千,偏偏我们俩能有缘在区区一帐内共处片时,也真亏得造化之功。其实,这帐子又何尝不是个世界,只是这世界上仅你我二生灵而已。这样的话, 我又何惜以一两滴鲜血供养此刻与我形影相吊的伙伴呢?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吸我的血也就等于吸你自己的血,你并用不着客气向我道谢。我是个爱国主义者, 华人失血,华蚊得之,失之何恨焉!这儿是蚊帐, 本来是你名下产业,我又何德何能敢高卧其中,大言不惭?充其量我亦随缘过客耳,于情于理都该学我佛舍身饲虎的榜样,让你来如柳絮,去似樱桃,果腹之乐,其乐融融才对。你亦具佛性,你必然懂得这道理,是吗?
蚊子嗡嗡,若有所答,一面却仍是急急惶惶四处乱撞,寻找出路,象是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