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回去了,在剧院,在广场,在塑像尽头。我沿着塑胶跑道,江里涨潮的春水向我环绕过来,我走进梦中,我永远不再醒来。 ——崾跌图《金莽》
张明和“我”养了条金莽,金莽把我俩带入了梦境,梦境入侵现实,张明看到了自己被撞死的母亲与不辞而别的父亲,透过万花筒,“我”看到了张明从楼顶一跃而下,一如飞蛇的幻象。
这是一篇很丧的小说,死气沉沉的小镇,活在过去的张明,病弱的梦中情人吴小莉,婚姻失败的父辈,以及神秘的金莽……金莽或许只是想要逃离这一切的我们的一个空幻寄托。
很多细节让我不由得联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流光似水》。虽然这一篇并不是标准的魔幻现实主义,但也是值得说一说的。孩子们利用光航海技术离开了现实,离开了一切都规规矩矩的成人世界。他们“淹死”在了成人的视角中,但谁又知道这不是一种新生?而《金莽》则反其道而其行之,“我”真真切切地踏入了幻梦一般的麻木中。现在,再也没有人能把我救出来了。
承认现实吧,有时候真正让人难以忘记的不是纷繁复杂的技巧或是高深玄奥的立意,而是超出现实的想象与梦幻,是不被约束的离奇。萨曼塔•施莱柏林笔下变成蝴蝶的孩子与吃鸟的女孩是如此,卡尔维诺笔下分成两半的主角亦是如此。
林耳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十分钟以前,她刺伤了一个脸庞带疤的人的眼睛。其实那人长的并不丑陋,甚至都没有碍着过她的眼,但她仔细看了看那人的眼睛,她感到自行惭愧。那眼里有全是单纯,干净的不像话。
她为什么不看看我呢?林耳想着,说不定她会喜欢我的,因为我眼里有她没有的邪恶,那是经历过黑暗的人才有的东西。
——拾六《一眼天使,一眼魔鬼》
乍读之下我想起了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中那割裂成善恶两半的主角,总有一种内在的斗争在文字中拼命涌现出来。但实际上这里到并没有涉及到太多善恶伦理的讨论,这里的割裂感更多来源于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对抗,来源于纯洁的、积极的、本初的人性与怨憎的、黑暗的、消极的破坏欲的对抗。这种对抗在大部分叙事空间中被隐藏了,只有首尾略有点出。
林耳对父亲、哥哥、情人的幻想,反映的是一种拼命抓住求生稻草的生本能,它是温暖的一极;而她划破脸颊、刺破眼睛的举动则是自我厌弃、自我否定的破坏欲体现,这是冷酷的一极。二者同源而又殊途。两种对立能量的对抗结果已然呼之欲出。
“如果提前知道结局,我又何必走这一遭?生分明比死难上千百倍。”
而刺破双眼的举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尼采。林耳说,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看见,出于一种恐惧、晕眩与逃避的冲动,她借助了死本能的力量:从此,命运赋予了她以悲剧性的色彩;而尼采则认为,眼睛摄取到的大量来自外界的信息都是有害的。他的梅毒破坏了神经,损害了视力,但他并不沮丧,而是以一种超人的姿态面对命运。
尼采的姿态震撼人心,林耳的命运引人思考。面对人生永恒的悲剧,面对持久的割裂与内在对立,人应当如何周旋其中?卡尔维诺试图用童话般的腔调将人生观的善恶两极分离,看它们如何对峙、如何最终回归与融合;周拾贰的《双面娇娃》中也能看到卡尔维诺的影子,虽然存在着一些变形,主角有一种从精神三变的“骆驼”走向“狮子”的冲动,结局是上扬的,暗含了统一的可能性;而拾六在《一眼天使,一眼魔鬼》中没有正面给出答案,以开放性的结局结束叙事:既有可能走向更深的毁灭,也有可能走向新生。
在她再也看不见以后,她失足掉进了一个永远在下垂的空间里,知道的人都称那个空间叫黑洞。于是,故事真正开始了。
对我来说,《一眼天使,一眼魔鬼》真正的启发性在于,个体内在对立的双方可以是骆驼(被动承受命运)与狮子(主动承担命运),最后过渡到更高层级的统一,婴儿状态(获得新生,拥抱无限可能性)。精神三变的阶段更迭并非是纯粹线性的,而是波动的、相互缠结的进程,它甚至是可逆的。也就是说,可能你处于狮子阶段,但并不意味着你身上没有骆驼的内在冲动。在林耳身上,“反抗”显得晦涩而孱弱,屈服似乎更为容易,但至少她的结局并不是封闭的,作者给她留了一个开口。
我唯一对抗时间的方式就是永远记得你。下雨了,我听得见世上所有的声音,不要等我,也不要喜欢我,我不需要它们,我对人类缺乏最根本的理解善巧,换言之,不算优美。
创作者不需要优美。我把自己看的太重了,以前最大的黑暗是,如果我爱的人不喜欢怎么办,现在没关系了,不会有这个可能性。
我不再拒绝交流,是,压根不存在交流。你想,理解可以不作为,作为也可以不理解。
我会是我这个类型的翘楚,没有比较。
——独赴《紫甘蓝不是空心菜》
一篇短小精悍的随笔。探讨自我如何与他人相处。在《崇高者的微笑》一文中,我依循康德的路子强调了优美与崇高是如何如何不可割裂、建立联系的重要性等等,但实际上真的有那么简单吗?显然不是。
“压根不存在交流。”交流的窘迫可以追溯到原子化困境与现代性孤独,我的另一篇作品《失联》探讨的正是这个主题。在前所未有的压抑中,势必会产生另一条路径:创作者不需要优美。创作者只是绽放他们自身,仅此而已,这一点与真理的传播者与启蒙者有着根本的不同。文艺与哲学在很多情况下是不同的。但若有人一定要去闯,那人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想想陈果或是于丹就知道了。
他人即地狱。
有人会说这是对自身无能的掩饰。精神胜利法。当然没有错,但它至少是有用的。安迪沃霍尔喜欢把自己隐藏在无数重艺术的机械复制品之后,希望以同质性瓦解风险,拒斥交流,在黑色幽默中模糊比较的基础。他活的挺舒服,至少比那位刺杀他的女权主义者舒服。前者在掩饰与模糊化手段中获得了成功,反而建立了联系;后者绝不妥协,只能独自在角落里枯萎,直至死亡。
柯西莫也未曾得到过所有人喜欢。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人们,那种联系是诱人的,然而他归根到底是在进行一项冒险,一项文学性的冒险。分寸感最重要,大多数人只是活在梦里,活在持续一生的大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