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顶针是每个家庭妇女做女红不可或缺的一件工具。母亲的顶针是黄铜的,样子像戒指,但比戒指宽,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窝坑。母亲做针线活时,就戴在右手的中指上,针穿不过去时,用顶针使劲一顶,针就乖乖地从布的这边穿到那边去了。由于常年使用,顶针光滑得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金戒指。
顶针的使用,讲究技巧,用力的大小及角度都要适当,恰到好处。用力过大,方向稍偏,针容易折断,用力过小针又穿不过去。若针没有顶住凹处,出现滑针,会扎破手指,流出鲜血,疼痛得连头顶都会冒出汗。
母亲小时候姊妹多,家里贫困,又是长姐,只读了三年的书,识字不多,嫁给父亲后她成了勤劳而手巧的家庭主妇,对顶针的使用可谓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她做针线活儿,飞针走线,动作轻巧快捷,娴熟连贯,酷似在做竞技表演,令许多小媳妇大姑娘啧啧称道。
记得小时候家里九口人,生活窘迫,衣裳都是坏了就缝,破了就补。母亲白天侍弄庄稼,晚上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忙碌一家人的穿戴。顶针,无疑是母亲做针线活的好帮手。有了它,母亲的针线活如虎添翼,缝补出来的旧衣裳,美观大方,简直像件艺术品。母亲还常常用些布头线脑,为我们几姐妹缝制各式各样的衣衫,而且手工精细,做得像模像样。每当看着我们穿上合身的衣裳,母亲脸上就乐开了花。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母亲用她的顶针把我们的生活引向了幸福,让原本紧巴巴的日子变得滋润。
要说针线活,做鞋最辛苦。那年月,没钱买鞋,穿的鞋都是母亲手工做的,除了鞋帮用新布,其它的原材料是穿破的旧衣裳,盖破的旧被单。母亲把旧布料剪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子,然后摊在门板上,刷一层粉糊粘一层布片,结结实实地糊上许多层,晾干后揭下来,再摞在一起,依照我们各自脚的大小剪裁鞋底,厚度足有一扁指宽。纳鞋底是最艰苦、最累人的一道工序,要将针穿过比牛皮还坚韧的千层布,谈何容易。母亲先用锥子使劲将鞋底扎透,再凭手指上的顶针将粗钢针从鞋底上顶过去,实在顶不过去的时候,就用钳子往外拔。为了让鞋底牢固、耐磨,每穿过一针,母亲都要用手把麻线拽住狠狠勒紧。如此往复,一双双鞋底纳下来,母亲的手不知被麻线磨出多少老茧,被针戳出多少血泡,流出多少鲜血。尤其在寒冬腊月,经年的风霜使母亲的双手皱褶、龟裂,一不小心,被麻线拉开一道道口子,经常是旧伤没好添新伤。但母亲熬着疲惫,忍着疼痛,为了不让一家人遭冷挨冻,心甘情愿地专注着手上的针线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多少次,我从那“嗤嗤”的拉线声中醒来,望着母亲不知疲倦地一连串有节奏的拉拽、缠绕、打紧……那针起针落一气呵成的动作,还有那枚闪着柔和光芒的顶针,在寂静的夜晚里,定格成了一幅动人的剪影。我知道,母亲的千缕柔情,万般慈爱,都在顶针的陪伴下,随着针线一起织进了绵绵密密的日子,织进了平平淡淡的岁月。
记得1993年的夏天,我考上了四川省交通技术学院。那些日子,母亲高兴得连睡梦里也发出了畅快的笑声,一个只读过小学三年的农村妇女,能让女儿考学跳出农门,那份自豪感毫不掩饰地写在母亲的脸上。自从收到录取通知书起,母亲就默默地为我缝制衣裳,整理被褥,收拾行囊。我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灯光下,我静静地注视着母亲那双粗糙如干枯的树皮、皱褶纵横的手,不停息地穿针引线,泪水禁不住模糊了视线。我想,母亲的手本该是纤细柔美的,但岁月的沧桑把她折磨成如此模样。此后,每当我在冬秋寒夜里埋头苦读,穿上母亲亲手缝的衣裳,纳的棉鞋,抚摸那缝得细密的针脚,仿佛感受到母亲深深的舐犊之情,无私至爱,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暖的激流,哪怕是天寒地冻,也觉得温暖如春。
如今,当我读到唐代诗人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时,脑海里总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母亲挑灯缝补的情景,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的顶针。那小小的顶针见证了太多母亲给予我们的爱,也见证了母亲操劳的辛苦。尽管现在顶针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对于我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因为,顶针,已经成为母亲生命的一部分,缝补,是她人生中的一种享受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