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自网络
腊月的风裹着碎雪粒子,在村道上打着旋儿,把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吹得“哗啦啦”响,不知道谁家的破铝盆子被风从墙栅子上吹下来,叮叮当当的翻着个子。院子里的扫帚划过冻硬的泥地,留下一道道细密的白痕,母亲弯着腰,把墙角最后一堆枯草扫进柳条筐,额前的碎发上沾了层白霜,哈出的气像团小小的云,一沾到冷空气中就散了。“腊月二十了,”她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得把里屋的柜子也擦一遍,年猪一杀,就真的要过年了。”
我扒着门框,看着母亲把柳条筐拎进外屋。忙年的节奏是越来越紧了,对家和院进行了彻底清扫后也就到了腊月二十了。可另一件重大事件早却已在心里抓挠了好久,那就是杀年猪。“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可见杀年猪在小孩儿心目中有多么大的地位。也不知从啥时候传下来亏成,杀年猪的日子定在了小年头一天的腊月二十二。全村的三两个杀猪匠都轮不过来,两家守在屠夫家中请,没办法,有时得一个屠夫在这家猪动上一刀再去另一家。这也逼得一些屠夫副手很早就出徒了。这也不怪我数着手指头盼过年,日子确实有点晚,口水早流到胸前大襟了!
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一,二姑从三队赶来,肩上挎着个空油壶,进门就问母亲借猪油。“俺家那猪,得等明天才杀,”二姑搓着手,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孩子馋得不行,半夜都哭着要吃肉,先借你家点猪油,明天杀猪了就还。”我站在一旁,听得心里直冒酸水——就差一天啊!可看着二姑为难的样子,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把油罐里不多的猪油倒给她。后来日子好了,村里人也想通了,刚进腊月,只要天一冷,就纷纷动手杀猪。一来露天猪圈里的猪怕冷,不爱吃食也不上膘;二来谁也不想再熬到年根,再去尝到一口肉香,现在随时可以做到吃肉无时节。
要论杀猪,还得先说喂猪的苦与甜。生产队那几年,家家户户的口粮都紧巴巴的,开春时还得靠返销粮过日子,谁舍得把粮食打成饲料喂猪?猪的“主粮”,不过是磨面剩下的糠皮,或是田埂上挖来的灰菜,偶尔能吃上一顿好的,就是家里每顿饭后的刷锅水——水里带着点油星和盐味,对猪来说已是难得的“珍馐”。更多时候,猪只能趴在槽边,喝着清水充饥。这样喂出来的猪,根本没法当年杀,从半大的克郎猪长成能过年的肥猪,至少得喂两年。即便如此,猪也长不大,更谈不上肥。

父亲常跟我说,那时候爷爷还在,家里杀的小年猪,个头小得可怜。爷爷一个人就能从猪圈里把猪揪出来,双手拎着猪的后腿,轻轻松松就放到了外屋的方炕桌上。“你说那猪能有多沉?”父亲笑着摇头,“可就那一指半厚的膘子,是全家人一年的盼头,更是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念想。”我想象着爷爷拎猪的样子,仿佛能看到那只瘦小的猪在方桌上挣扎,那时候,一口猪肉的香,就能撑起一整个冬天的温暖。
后来分田单干,日子像是被撒了肥的庄稼,一下子就旺了起来。猪也跟着沾了光,彻底摆脱了“吃糠咽菜”的苦日子。玉米可以随便喂,偶尔还能拌点饲料“打牙祭”。可父亲总说:“这对猪来说,未必是好事。”过去没东西喂,猪能活两年;现在吃喝不愁,寿命却只剩一年——各家都杀当年猪,而且个个都能长到近三百斤。

来自网络
我家的年猪,在左邻右舍里总是最大的,这里面藏着母亲的心血,也藏着一点小小的“讲究”。每年去集市抓小猪,都是带着我去。村里人说,抓猪的人得“呛食”(能吃),这样抓回来的猪才会长得壮实。我那时候年纪小,却总学着大人的样子,在集市上挑最能吃的小猪崽,把它揣在怀里往家赶,生怕路上冻着它。而喂猪的活儿全靠母亲。天不亮,她就起来拌猪食,糠皮、玉米、野菜,总是拌得匀匀的;中午刚放下碗筷,又提着桶去猪圈,看着猪把食槽吃空才放心;晚上收工回来,还得给猪添一遍夜食。母亲常说:“猪跟人一样,得精心伺候,它才肯长肉。”所以每到年根,我家的猪少说也有三百斤,站在猪圈里,像个圆滚滚的小山丘。
终于盼到杀猪那天,父亲头天晚上就跟村里的几个棒小伙打好了招呼,说:“明儿把猪杀了,让孩子们解解馋。”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杀猪菜、猪血肠的香味,还能猪肉炖粉条、爆炒猪肝......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帮着母亲烧火。母亲在东西两个灶台大锅里填满了水,柴火“噼啪”地响,火苗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白雾顺着锅盖的缝隙钻出来,把灶房熏得暖融融的。
早饭刚吃完,帮忙的人就来了——三个邻居小伙,加上两个哥哥,五六个人站在院子里,个个摩拳擦掌。一声招呼“干着!”他们就悄悄往猪圈走,想趁猪不注意一把抓住它,可那三百斤的大肥猪像是有了预感,把鼻子从圈门的铁丝缝里伸出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两只小眼睛警惕地盯着来人。我忍不住用脚轻轻踢了踢它的鼻子,想把它赶回去,可它纹丝不动,像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固执地守在圈门边。
“上!”父亲喊了一声,几个人猛地扑上去,想把猪按在地上。可大肥猪力气大得惊人,四条腿乱蹬,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尖叫,拼命挣扎。抓着猪后腿的小伙没留神,被猪一脚踹在腿上,“咕咚”地摔了个腚墩。剩下的人也被折腾得满头大汗,冬天的寒气里,每个人头上都冒着白气,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
就在这时,老叔从屋里跑了出来。他干活向来利索,一看这情形,立刻过去伸手抓住猪的耳朵,膝盖死死顶住猪的脖子,大声喊:“按住它!别让它动!”众人赶紧趁机按住猪的四肢,杀猪匠忙掏出细绳,把猪的四蹄捆得结结实实,又牢牢勒住猪的嘴——怕它挣扎时咬伤了人。直到绳子绑紧,大家才松了口气,纷纷直起腰擦汗,每个人的棉袄都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冷风一吹,凉得人打哆嗦,可脸上却带着笑意。

来自网络
稍歇了片刻,几个人合力把猪拖出猪圈,想找根木杠把它抬到门前。可两个棒小伙试着抬了一下,木杠纹丝不动——三百斤的重量,哪里是两个人能扛起来的?最后还是所有人一起上手,连抬带拖,才把猪弄到了门口。过去杀小猪用的方桌早就派不上用场,怕被压塌,父亲找了两截粗木头,把外屋的门板卸下来横在上面,做成一个临时的“杀猪台”,这才敢把猪放上去。
杀猪匠站在“台子”旁,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轻又快,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猜,他大概是在跟猪“道歉”,怕猪记恨他吧。他左手拿根木棍,插进捆猪嘴的绳子转了两圈又紧了紧,右手拍了拍猪的咽喉,动作干脆利落。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一下子插进猪的喉咙,又往里送了送,让猪没法喘气。猪像是疯了一样,浑身剧烈地颤抖,可四肢被捆着,终究敌不过人。杀猪匠抽出刀子,鲜血“唰”地一下喷涌而出,我赶紧端着一个盛着荞面的大盆凑上去,接住那些滚烫的血——荞面和猪血拌在一起,能做成喷香的灌血肠。好在那天一切顺利,看着盆里渐渐盛满的猪血,我心里乐开了花。
猪血不流了,猪也彻底不动了,这活儿可才干了一半儿。杀猪匠从墙角拿起一根长钢筋,在猪后腿上划了个小口,然后把钢筋顺着皮肉之间的缝隙穿进去,来回捅了几下。接着,他把嘴凑到猪后腿的小口上,使劲往里吹气,边吹旁边老叔边用木棒在猪身上拍打。杀猪匠吹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一会儿,原本瘫软的猪,渐渐变得圆鼓鼓的,像个充气的大皮球。我好奇地问他:“为啥要给猪吹气呀?”杀猪匠擦了擦汗,笑着说:“吹鼓了,猪毛才好拔,一拔一个准。”后来猪越来越肥,皮肉之间的脂肪厚了,这吹气的工序也就慢慢省去了。

来自网络
吹完猪,几个人把它抬到灶台边,用瓢舀起滚烫的开水,顺着猪身浇下去。开水一沾猪皮,立刻冒起白汽,整个灶房都被蒸汽笼罩着,暖得让人想冒汗。大家围着猪,伸手拔毛,粗硬的猪毛一拔就掉,不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小堆猪毛。我蹲在旁边,把拔下来的猪毛一一撮撮捡起来,塞进布袋子里——攒多了能卖掉,换几串小鞭炮,过年时攥在手里放,“噼里啪啦”的响声,那可是小孩子最爱的年味。
等猪身上的毛拔得差不多了,众人又把它抬到院子里的门板上,泼上冷水。冬天的寒气重,冷水一沾猪身,很快就结了层薄冰。杀猪匠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顺着猪皮刮起来,剩下的细毛和老皮被刮得干干净净,原本灰扑扑的猪,一下子变得白胖白胖的,像是刚洗了个热水澡,透着一股鲜活的生气。
接下来就是分解猪肉了。杀猪匠先把猪头砍下来,接着掏出内脏,去掉四肢,最后手起刀落,把猪身劈成两半。红肉和白肉层次分明,冒着热气。帮忙的人也没闲着,有的清理内脏,把猪肠翻过来,用清水一遍遍地洗;母亲开始烧火煮肉,把大块的猪肉扔进锅里,加上葱姜蒜,不一会儿,肉香就飘满了整个院子;还有的忙着做杀猪菜,酸菜、猪血、猪肉炖在一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光是闻着就让人咽口水。

拍摄
母亲忙里偷闲叫过我说:“去把村里的老人都请来,让他们也尝尝鲜。”我顺着村道一路小跑着挨家挨户去叫。从村西头的王奶奶家,到村东头的李爷爷家,从前趟街的张大爷家,到最后一趟街的宋姥姥家,老人们一听“杀猪菜做好了”,都乐呵呵地跟着我往家走。等我带着一帮老人回到家时,屋里屋外已经摆好了好几张桌子,炕上、地下都坐满了人。我挤不进桌子,母亲就从锅里捞起一段猪肠,递给我说:“先拿着吃,等下一轮再上桌。”我捧着热乎乎的猪肠,咬了一大口,鲜香的滋味在嘴里散开,暖得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

来自网络
那天的热闹,像是要把整个年关都点燃一样。老人们坐在炕桌边,一边吃着猪肉,一边聊着家常;年轻人围在地桌旁,喝着酒,说着笑着;孩子们拿着猪骨头,在院子里追跑打闹。父亲忙着给大家添菜,额头上渗着汗珠,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母亲在灶台边不停地忙碌,一会儿给这个盛菜,一会儿给那个添汤,头发被蒸汽熏得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可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光。
如今再想起那天的场景,仿佛还能闻到猪肉的香,听到院子里的笑声,看到母亲在蒸汽中忙碌的身影。那时候总觉得,杀年猪是一年里最热闹的事,是解馋的好日子;可现在才明白,那热闹的背后,是父亲四处找帮手的奔波,是母亲日复一日喂猪的辛劳,是一家人在平凡日子里,用汗水酿出的甜。
后来母亲走了,家里也不养猪了,再也没有杀过年猪。可每当腊月来临,寒风裹着雪粒子吹过,我总会想起那个飘着肉香的冬日,想起母亲额前的白霜,想起她弯腰喂猪的背影。那些藏在杀猪菜里的温暖,藏在猪毛换鞭炮的期待里的欢喜,藏在父母辛劳里的爱,早已刻进了我的记忆,成为故乡年关里,最珍贵的底色。
平凡的人,在平凡的日子里,过着平凡的生活,可正是这些平凡的瞬间,拼凑出了最真实、最温暖的人生。那年月杀年猪是我生命里最平凡的故事,却藏着最难忘的亲情与年味,任凭岁月流逝,那股肉香,那份温暖,永远都在。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