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真相
1
车到站时已是傍晚,由于两地间并未开设高铁,叶秋因此坐了五个多小时的大巴车,但当他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看向眼前的时候,第一反应竟不是对陌生的恐惧,而是欣喜甚至兴奋——虽然是一个人,对后面的工作也还是摸不着头脑,但再不用忍耐那呛人的烟雾,至于工作嘛,明天的事就等明天再说!
打定主意后叶秋便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这个月还剩下十五天的时间,他打算在要调查的两个城市各待六天,而为了方便调查可以选一个靠近城中的位置住宿,这样抵达城市的各个区域都不会绕太远的路。
也许是因为这是一座三线城市,马路上车少人稀,平坦开阔的路面一路笔直地延伸到视线尽头,且半天都见不到一辆车来,叶秋突然想到:要是有把滑板也一块儿带来就好了,在这样的大马路边滑行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心里正这般想着,叶秋突然看见了路边有一间售卖建材商品的店铺,铺子里面那些卷起来的铝材水管啥的他也不太懂,但他熟悉店门口那摞成一堆摆放的塑料桶,蓝色的桶、黄色的桶……,上面刻有竞争对手的名字。
“红雨、邦德……”
叶秋瞪大了眼睛瞧着,但是没有看到公司产品的名字,短暂的犹豫以后叶秋干脆把行李箱就放了路边,大踏步走进了店里。
“嘿,老板,你们这儿有卖防水的吗?”叶秋对里头大喊着,一副仿佛担心老板听不见的样子实际上只是在掩盖自己的心虚。
“有啊有啊。”老板是个大叔,很热情地迎了出来。
“你这儿有哪些品牌的?都咋卖的呀?”叶秋问道。
“各个型号价格不一样,您这是自己装修房子还是……”大叔话说了一半又疑惑地问道。
“哦,我在这边才买了房,师傅说只差防水了,我就来看看,你看我这不还提着行李箱嘛?就是出差刚回来。”叶秋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门外的行李箱说道。
这下顾虑才从大叔眼中消失,他点点头说道:“哦哦,那就好,这防水的话也得分用的哪些地儿,比如厨房、卫生间,对防止渗漏的要求肯定就高,价格嘛也贵一点儿,但是我建议你哈,现在做这个一般都是公司给你包工包料做全套,你自己买材料去找师傅那就太不合算了。”
“包工包料?喔喔,这个我还真不太懂,你有师傅的电话吗?回头我问问。”叶秋假装挠了挠头,眼神闪动间直奔主题。
“哦……电话有是有,但是是别个承包公司的,”大叔短暂犹豫了一会儿,给了一张名片,“师傅们几乎都在公司手底下干活,单干的很少,拿货也是那些公司派人过来,我们基本不和师傅们接触,不过你要是想找人做工的话打这个电话就对了。”
“喔喔好的,谢谢老板。”
再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叶秋便离开了,他转过街角到商店买了一本笔记本,然后用笔在上面记录下了刚才那家店铺的各项信息。初次调查他也对当地的行情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和家乡那边不同,这边的市场几乎都由各大承包商占据,师傅们都挂靠在各个公司的,而那些公司对自家师傅的联系方式定是守口如瓶,毕竟都怕被人挖走,这也使得完成任务的难度大大增加。
“商场如战场”,现在叶秋总算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2
安排好住宿,次日叶秋便开始按照计划展开工作,两天的时间里,叶秋几乎把附近区域的建材市场都逛了个遍,对于那些店铺的保密叶秋也自有应对的方法,他一会儿扮演业务员,一会儿扮演业主,时而又贩卖自己在校大学生的实习身份以赚得同情,针对不同的店铺采取不一样的策略,此招效果斐然,很快周围的店铺信息就都被他详细地记录在了本子上——他似乎已经把众人都玩得团团转了。
虽然有所收获,但叶秋的身体也疲惫不堪,晚上回到酒店他都得拿桶盛满热水,浸烫因白日的长时间行走而变得酸胀的双脚,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待到次日清晨时他又洗漱好,揣上要带的文件和宣传品,背起背包,再度出发。
即使是五月份的天气太阳也已变得尤其炽烈,白日里炎热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街道上,让人只看上一眼也会觉得眩晕刺目。
这天中午,叶秋在调查完城角的几家店铺后准备往下一个区域赶去,他打开那个黑色笔记本,在上面细细记录好了解的情况,突然有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到了本子上,让原本平整的纸张瞬间出现了一滩灰色的凸起,叶秋又用手轻轻按了下被浸湿的地方,确定上面的字迹不会被弄花,这才放心地把本合上。
叶秋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向远处的一处树荫走去。
“还是等太阳小点儿再去。”
叶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走到了树荫下,旁边刚好有个白色瓷砖贴砌的花坛,他就在花坛边坐下。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街边,由于正午的阳光是从头顶照下的,因此能提供遮挡的阴凉面几乎只有靠近花坛半径一米的范围。叶秋看向那颗生长在花坛中央的小树,并不密集的枝叶中还会零星撒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地上像是一串金色的星星。
叶秋想休息一下,但不一会儿刘经理就来了电话询问工作情况,电话那头很热情地鼓励道:“小伙子,加油,努力干,不要怕吃苦。”但当叶秋说到今晚还得回旅社改毕业论文的时候那边却瞬间没了声息,一切热情友善都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默以后刘经理说让叶秋看着办,便挂断了电话。
叶秋愣了一会儿,也只能苦笑着拿掉电话。他其实能明白,这些深谙世事的人早已对那些与己身利益无关的事儿没有半点儿兴趣了,大概是“我只关心我交代给你的工作和你能不能做好,至于你有没有其他要紧的事,那是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在鲜明地划着界限,这当是竞争激烈的职场中应该具备的素质,显然他们都具备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才能立足,但叶秋不行,他反感这一切,这里边的全部都让他无所适从,甚至让他作呕——
他们似乎是巴不得你能耗费一切的精力为他们做事的,巴不得你把这当成事业,对其绝对忠诚,且工作不遗余力,巴不得你是一个不觉冷饿、不知辛苦的铁人,可以二十四小时为他们效力。
叶秋想起了在入职简章里看到过的一条条款:不允许员工从事任何副业。
这该是不让员工从事与工作无关的任何事?包括业余热爱的东西!叶秋只感觉恐怖,一想到每日都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草草睡去后又迎来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新一天,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在那时,休息日里唯一还能打起精神进行消遣的方式莫不是只剩下躺在床上玩玩手机?而这大概也是他们认为的唯一该被允许的休息。
但吐槽归吐槽,工作还得继续。短暂的休息后叶秋打起精神准备起身,此时刘经理又来电话了,让他去位于市区外的一个小县城给一名姓曾的师傅拷贝资料,顺带反映情况。
3
再度乘坐了一小时的客车,叶秋见到了那位小县城的曾师傅。说是师傅,其实也是代理商,只不过在开设店铺的同时他自己也在参与做工。
“哎,叶总,您来了?”两人按照既定的位置会了面,见面的时候曾师傅热情地打着招呼。
“您好,曾老板。”叶秋显然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称呼,还有些不适应。
“别叫我老板,叫我曾师傅就行。”师傅反倒显得平易近人,看上去五十来岁,和叶秋父亲差不多的年纪,脸上蜡黄的皮肤可能是常年户外做工导致,有着劳动人民特有的淳情和朴实。他摆了摆手,又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栋平房,继续对叶秋说道,“你吃饭没?如果没有的话就先到我家里坐坐吧,工作的事等会儿再谈。”
听到这儿叶秋才想起自己今天确实只吃过一次早饭,饥肠辘辘下便接受了邀请。
这是叶秋第一次以工作的名义走进陌生人的家里:四周都是粉刷得雪白的墙,近处的茶几上整齐地放着水果,抬头正对面是未开启的壁挂型大电视黑色的屏幕,而此时它就像一面黑色的大镜子,照映着对面这个男孩的窘迫。
叶秋坐在沙发上,整个身体都因为紧张而紧绷着,脚后跟不知何时已离地,只剩下一个脚尖垫在地上。他也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尽力让动作可以表现得更自然一些,但却是收效甚微。
女主人端来了新做的包子,让叶秋不要客气;曾师傅也热情地与叶秋唠着嗑。
“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要太拘束了。”曾师傅笑着说道。
叶秋虽然知道他们的友好可能一部分只是源于自己是总部业务员的身份,但他依然愿意去相信他们更多只是纯粹地出于友善的本心,就像叶秋两年前在骑行广东的路上遇到的那些大叔和姐姐们一样。
叶秋看着那些友善的关心,心里也很是感动,因为已经好久没有人再愿意陪他说这么多话了。
慢慢地,叶秋也不再拘谨,只是时间也在流逝,叶秋看了下手机想起今晚还有事不能耽搁,便催促着师傅先去忙正事。
见叶秋赶时间,师傅也只好开来车,两人一同去到店里。
“呃……这个是怎么弄的呀,我没啥文化,搞不太懂。”来到店里,曾师傅接过叶秋递来的U盘,脸上却犯了难。
叶秋只好先帮师傅把东西全部拷贝好,门栏上有个液晶显示屏,是师傅自己花钱买来做宣传的,叶秋又告诉师傅后面该怎么点击播放,怎么关闭等等。
“你都不会弄,就不怕买来浪费钱了吗?”叶秋疑惑地问道。
“哎……不会弄不是还可以学嘛?我就想着这东西总要做做广告啊,你看隔壁那几家,几乎是周周组织培训讲解,师傅们肯定先对你的产品熟悉,熟悉了他们才会来买嘛,我也知道咱公司现在资金不太够,所以这些我都是自己在搞,但是没有宣传资料,广告也没办法弄……”师傅低下头,有些为难地说。
“那您的意思是?”
“我希望公司拍点儿介绍产品的短片或者教师傅们操作的视频,也不用花很多钱,哪怕是用手机拍的也成,我再组织师傅们定期学习,这样大家都对产品知根知底,自然也更愿意相信这个品牌了呀,”师傅继续说道,“还有就是,你帮忙问下能不能给几件统一的服装,就是衣服上印有咱们品牌的名字,这样出去施工时大伙儿一眼就知道咱们是谁了,或者……我出钱在公司购买也行。”
听完话,叶秋也陷入了深思,师傅话里的建议并没有任何一条是想着从公司捞到多大的好处,其间的许多成本他甚至想的是自己承担的——叶秋并没有迷失在先前的感动中,他保持着思考的能力,只是师傅的话实在让他挑不出毛病。
他想起了刘经理说过让他反映情况的,他便挑了一个僻静处拨通了经理的电话。
他把先前了解到的情况全都如实说了出来,在他心里如实反映客户的需要本就是一名调研员应该做的事,他以为会得到经理的认可,但没想到却是一阵斥责。
“这就是你们目前没有能力做更多事的原因,不会和师傅及客户周旋……不要当传话筒,要自己学会去回旋。”电话那头的刘经理气势汹汹。
“不是传话筒的事,而是这边有这个反馈,我过来做市场调研是不是应该实事求是呢?”
面对责备,叶秋有些懵了,难道客户的需要不应该如实反馈吗?他明白经理的意思,大概是要自己发挥聪明,把这事情压下去又不至于让客户太过反感,但他脑海中又想起了厂区里那艘停在车棚不知被晾了多久的大游艇,再想到曾师傅淳朴招待的模样——他实在做不到。
这不是什么周旋,叶秋想,这更像是一种欺骗,大概什么诚信待客户原来都不过是挂在嘴上的谎话罢了,高层领导有余钱买游艇却不愿意给员工增加福利,也不愿给代理商增加一点儿该有的待遇,广告费也没,甚至连几件工作服也不肯给,在这样的环境下,业务员又该如何去跑?客户又该如何真心相信你?
犹豫再三后,叶秋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曾师傅的意思是希望能拍一点儿介绍产品的视频,他还专门买了一个显示屏,可以轮番播放这些广告。”在他心里这本该是企业应做的分内事,做了那么多年产品,那么大的公司,不可能连个讲解产品的广告视频都没有,这该是正常的诉求才对,并且它在以后的发展中也可以被重复利用。
然而刘经理的回答却比之前更加暴躁了。
“哪个师傅没事会去看视频的?看了就能记住了?工艺在桶上都有,这些事该他们自己去做,不要什么都扭到费。”
“他们只是想要几个广告资料和买几件衣服……”
“够了,没工夫跟你说那么多,自己动动脑筋……”
叶秋还想说点儿什么,但电话被突然挂断,他也只好无奈地拿掉手机,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如果你所说的“动脑筋”是指欺骗忽悠的话,那我宁可不去做。
我希望能把情况如实地反映给你,做好我分内的事情,至于其它的,或许我很难踏出那一步。
这个男孩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执拗,我们可以说他傻,说他蠢,说他不思进取不求改变,但在他心里始终有着这样一条红线: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那条红线在时刻警醒着他,而他也将因为这样的执着付出代价。
4
回到市区,叶秋又继续完成他的任务。店铺调研完毕后是搜集师傅们的电话,叶秋只好像此前红哥那样去各个楼盘“扫楼”。但这里对于楼盘的选择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是已经人满为患的老小区不能进,不仅容易惊扰住户还寻不到自己想要的目标;其次是刚施工完还未交房的新小区也不行,这样的楼房里面师傅们还未开始装修。
那如何辨别呢?叶秋只能花上大量的时间绕着小区外围仔细观察,观察墙体的新旧程度以及门口人流的疏密,直到确认无误后才会进入。
但这时又一个问题出现了,那就是许多小区的保安都是不让业务员进去的,并且门口也常设有门禁,对此叶秋也能理解,他只能尽量地瞅准保安休息的片刻跟随人群一同进入,或是干脆翻过门禁直接跳进去。
“我并不会进去做什么违法的事。”叶秋和上次一样安慰着自己,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他无疑大胆了许多,过小区门口的时候他也能做到镇定自若了,只有当被保安问到时他才故作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道:“这个……不能进吗?”在保安点点头后他又一脸恍然的模样道了声“喔”,连说着“不好意思”,然后离开。
为了减少过门的次数,他干脆午饭也不吃了,中午就坐在黑暗的楼道里歇息一会儿,等到师傅们开始干活儿了,他又继续工作;为了少排尿,工作时他也是不敢多喝水的,往往只是拿到嘴边润润唇,因此有时一泡尿会硬是从早上被憋到傍晚。
一栋楼有二十至三十层不等,一小区的楼又有几栋至十几二十几栋不等,叶秋有时能在一天时间里走完好几个小区,每一栋楼他都是先乘电梯上到顶楼,然后再挨家挨户地察看和听声,一旦发现房门被一层麻布包裹着或是里头传出震耳的施工声,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当然运气好些的便是遇到直接敞开房门施工的那种,他一眼就能看见正在工作的师傅们,随后轻轻叩下房门,弯腰进去表明来意,再恭敬地递上一支从公司带来的圆珠笔,最后则是索要师傅的电话,如果要问解释就是“以后如果有什么活动的话方便通知”。
见人如此热情,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大多数师傅还是愿意给的,遇到有些犹豫的,叶秋便会亲切地再叫上一声“叔”,然后说道:“我也是个大学生,现在马上毕业了在实习,这也是公司要求的任务,实在没办法了,希望您能多多支持。”
在这番手段尽施下,叶秋几乎无往不利,但几日的搜索下来离一百的目标仍有着不小的差距。
叶秋开始不满足只通过这一种方法去寻找了,他发现小区的电梯厢里和有些裹着麻布的防盗门上也会写有各式装修公司的电话,他便找到其中关于防水的,挨个打电话过去询问,只要确认对面是防水师傅他便可以直接把电话记录下来,甚至还能以一个电话套取多个号码,如此无疑事半功倍。
这一日他又找到了一个号码拨打过去,但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
“你好,请问是……黄师傅吗?”叶秋看了一眼门上的备注。
“是,你有什么事吗?”
“这边凤凰城小区门上的电话是你留的嘛?我有个新房要装修,你看能不能接?”
“可以,加个微信嘛?”
“行。”
叶秋按照此前相同的步骤进行着,多次的成功让他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
两人加上微信,叶秋随后又简单问询了两句便把话语直奔主题:
“呃……我也才在这边买房,第一次搞装修也确实不太懂,你还有没有认识其他师傅的电话,我想多了解一下。”
叶秋本以为对面会犹豫一阵,没想到却是尤其爽快。
“可以,我这边有红雨防水的电话。”女人干脆地说道。但还没等叶秋高兴,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把你新房所在小区的地址发过来,我马上给你电话。”
叶秋暗暗苦笑,他哪里知道什么确切的地址呢?那个“凤凰城”还是自己随便用的附近楼盘的一个地名,至于那些准确的街道牌号等等,即便是勉强杜撰出来恐怕也能被轻易拆穿。
他毕竟才来到这里几天,这些拙劣的谎言也只有欺压单纯质朴的人才能有所发挥了,他把每一位微信加上的师傅都屏蔽掉了朋友圈权限,为了不露出马脚——其实,他也可以删掉从前的那些动态,甚至还可以拍摄一些房屋施工的视频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确是急需师傅电话咨询的新房业主,那样岂不更加天衣无缝?
但他又不想那样做。他应该还不算是一个笨的人,他有了这些想法,如果抛掉一切去全力把它们付诸实践的话他应该会做得风生水起,可他又实在太固执了……
这次的交谈到这里便只能宣告结束,叶秋没有说话,谈话的那头也默契地没有揭穿,似乎在给这个演技拙劣的男孩留下最后的脸面。但经历这次挫败叶秋又有了新的认识,他明白此前的成功也并不代表着他真的有多么聪明,他只是在透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罢了,他现在清楚了这一点,却又无可奈何。
关掉手机,幽暗的楼道里就只有声控灯还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直到良久后才传来了男孩一声浓浓的叹息……
“也许,那些做得出色的人并不是真因为他们多么聪明或有能力,而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思想上的负累,没有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制改变的枷锁。”
——2020.5《秋的日记》
5
次数多了,偶尔的受挫肯定是难免的。
叶秋只能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想到这边楼盘已经搜索得差不多了,他便准备换一个地方。
出了楼,他又开始用那双敏锐的眼睛观察着四下的高楼,如此转了两圈他也确定好了新的目标——这应该是一个修好已经有段时日的小区,里面依旧能听到不少乒乒乓乓的敲击声,这是装修师傅施工时发出的声响。
叶秋看着不远处不时有业主出入的小区门口,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一咬牙走了过去。
小区是刷门禁的,但是经过叶秋的观察这里管理得并不算很严,有时前面的人刚刷了卡,后面就有好几人趁着闸机尚未合拢的间隙紧随进入,而一旁的保安对此也并未过问。
怀着忐忑的心情,叶秋也紧跟在一名大叔身后,他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自然,好不引起人的注意。
但当他刚跨过闸机正准备松一口气时却还是被叫住了。
“小兄弟等下,你是……干嘛的?”
守门的一位大叔突然拦下叶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叶秋,仿佛能看穿一切。叶秋心中一紧,短暂的瞬间却有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继续瞒定是瞒不下去的,自己那拙劣的演技肯定很容易便会被拆穿,那不如直接坦白吧。
恭敬的笑意浮现在叶秋脸上,他弯着腰点着头,向保安大叔表明来意,并承诺自己绝对不会打扰楼里的正常住户,见大叔把目光盯向自己的包,叶秋还主动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和胸前的工牌给他看。
“叔,我也是快要毕业了在实习,这是公司交给我的任务,我只是进去看一看,并不会耽搁太长的时间。”叶秋略有些委屈地说着,垂着头,眼神中也满是渴求。
也许是因为叶秋较小的年纪和诚恳的说辞让大叔产生了同情,叶秋终于还是被准许进入。但大叔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不能发传单啊!”
“嗯嗯,请叔放心,一定不会的,谢谢叔……”
叶秋连连答应,此时用“喜出望外”几乎都已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一切都好不容易,但总算进了楼,叶秋打算中午也不出去吃饭了,他得在今天之内把这个小区要找的信息都搜索一遍,那样明日就不用再花工夫进来。
前面都还算顺利,叶秋照例把那些从师傅口中要到的和有些在墙面上就有留存的号码都一一记录在本子上。
但时间一久各类打击也接踵而来,比如有的师傅无论叶秋怎么说也是不愿意给的,甚至叶秋才前脚刚走就会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声关门的震响仿佛就发生在叶秋心上,他有时会很沮丧,但下一次开门的时候他又会再次堆起笑脸,即使被拒绝了也只能一面弯着腰退出房门,一面抱歉地说着“打扰”。
很快“扫”过了两栋楼,开始“扫”第三栋,叶秋刚乘电梯来到顶楼便听到了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咚咚”敲打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水泥浆和石灰的味道。
他快步地跑下楼去,看见正对着的一道门正敞开着,一眼就能看见尚未粉刷的墙上遍布灰尘——正是在装修的景象。叶秋很兴奋,如此他也省去了听声和敲门的步骤。
他看见里面有一男一女蹲在地上正在工作,看样子是一对夫妻。
“您好,打扰一下!”叶秋用手指轻敲了一下大门。
二人把目光移了过来,但只是淡淡的一瞥,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到了手里的工作。
场面瞬间有些尴尬,叶秋见二人并不搭理,只好缓步走进去,抬脚迈过那些堆累在门口的塑料桶时,他看见了里头还有些没用完的各种浆料。空气中也满是一股粉尘的味道,但出于礼貌,叶秋还是摘下了口罩。
“师傅,您这是在做防水吗?”叶秋弯下腰,向其中那位大叔问道。
但大叔没有理睬,反而是一旁的阿姨回了话:“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哦,这样的,我是厂家派过来做个调研的,不知道您有没有了解过我们公司的产品,”叶秋一边说着一边把事先带来的宣传册递过去,“您可以看一看,再送您两支笔,祝您工作顺顺利利。”
阿姨接过东西,而一旁的大叔依旧是一言不发。
“那个……姐,您看能不能给一个电话,以后如果有什么活动优惠啥的,也方便通知您,”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叶秋踌躇着还是直奔主题,他又继续说道,“那个……我也是快要毕业才来这里实习,这是公司交给我的必须完成的任务……”
阿姨犹豫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行吧,我找找。”
然而还没等叶秋高兴,大叔却伸手直接制止了阿姨的动作。
“找什么找?要啥子电话?没得。”
大叔的话中充满了怒气,犹如一头生气的狮子。叶秋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蒙了,但他很快便调整好心情,耐着性子解释道:“叔,没关系,您不需要可以了解一下呀,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您也可以货比三家,以后如果我们有什么活动了还可以及时地通知您,对您来说是没有任何损失的……”
叶秋把业务员的话术和产品品牌的性能都相继说明了一遍,甚至连大众普遍对实习学生身份的同情也给贩卖上去了,但大叔依旧是咬定一句话:“没得用,甭管是其它什么牌子,我都不会用的。”
叶秋仍然有些不甘心,继续做着工作:“叔,您是担心我们会打骚扰电话吗?放心吧,这个不存在的,我们是渠道销售,主要联系的还是那些代理商和经销商,至于搜集师傅电话只是为了到时候有什么好的优惠和活动方便通知,也可以让师傅知道有这个品牌,公司可以组织师傅们一起到厂里参观试用产品……这些都是厂里给我们保证了的。”
听完叶秋的话,大叔反而是笑笑说:“你太年轻了,这种事我上过一次当就不会上第二次了,以前不也有人这样说?”
“您的意思是以前也有业务员找您要过电话?”
“对啊,后面还不是各种骚扰。”
“一直说让您买他的产品吗?”
“可不是?而且,好像就是你们厂的。”
这下让叶秋很是惊讶了,他疑惑地又问道:“不会啊,这边之前应该很少有我们的业务员过来吧。”
谁想大叔却是反问道:“你们厂里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随后大叔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见叶秋杵在原地不说话了,他便又拿起了一块瓷砖,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喂”,那个阿姨从里屋走到大叔身旁,端起一旁的矿泉水瓶,瓶口对着瓷砖用手掌挤压,一股水柱就从瓶盖上细小的孔里射出,冲刷在瓷砖表面,大叔操起一旁的切割机器,在一阵刺耳的噪音中股股乳色的浆液在切口处缓缓流下,一些白色的粉末飞散在空气里。
再度短暂寒暄了两句,叶秋悻悻道了别。
6
走出房门的时候叶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原本就不多的自信也在这样一次次对认知的颠覆中如同沙漏里的沙子一样一点点地被泄掉。
叶秋记得军哥曾跟他吹嘘过,说他一年前一个人跑去开拓市场,只一个月就要到了两百个师傅的电话,话语间极尽得意。
可叶秋现在觉得:他们真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呢?他们不过是仗着欺压别人的善良和同情卖弄一点儿小聪明罢了,何况,谁知道公司又是不是同样在戏耍他们呢?这无非就是个透支信任的过程,这不是聪明。
他又想起经理对他说过:“只要能拿到电话号码,我不管你采用什么手段,我只要结果”,但若是有那么一天,当所有师傅们都被欺骗过了,这些所谓的聪明还能达到目的吗?叶秋恍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又一次重复着笑脸弯腰和道别,叶秋走进了楼梯,房门在他来的时候就是开着的,所以他没关,但他刚下到楼梯转角的时候身后就突然传来一阵震耳的闭门声,仿佛整个墙面都被震得颤动,一些细碎的充斥着各类抱怨的话语也随着关上的门被封存在了里面,即使听不清晰。
叶秋的电话突然在此时响起,他拿起一看,发现是一位在前几天通过墙壁上的电话加上的施工师傅。
“哎,你好,小兄弟,”叶秋接起电话,听到师傅在那头热情地打着招呼,“你那天要的电话我都给你找着了,等会儿就微信发给你啊……你有什么不懂的啊都可以问我,我们几个这两周都有空的,随时可以过来,但是你要放心,我给的价格肯定也是最低的,我做这行也几十年了,质量上绝对没问题……”
叶秋愣愣地听着对面师傅朴实憨厚的声气,看着对方给他发来一段很长的文字,包含产品选择和施工细节,师傅似乎怕他作为行外人不懂,还花了大量的时间给其解释,其间种种,情真意切。
叶秋看着这一切,很明显对方没有半点儿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但叶秋却没有一点儿开心或得意,想反地,不安的情绪正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坎上,每多看一眼师傅对他解释的那些文字那股不安就愈是沉重些——他一直在撒谎,且这谎言的成功是建立在别人的善良与淳朴之上的,若他们也再狡诈一些,这样拙劣的谎言就很容易被戳破了。
也许有一天,当那些质朴的人发现自己曾受过这样的欺骗时,他们也会融为那狡诈群体里的一部分,当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样阴险,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成为了一种奢望,即是骗无可骗,那些人引以为傲的小聪明就会在顷刻间崩毁,届时,叶秋将和那些曾经玩弄这可笑骗术的人们一起,成为最初点燃这冷漠火焰的罪人。
再次看见一扇敞开的且正在装修的房门,叶秋迈步进去,在里头的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姐姐。
叶秋依旧按照流程重复着那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听完后,施工的姐姐缓缓说道:“你啊,还是太年轻了,那些信息的去向你是管不着的,至于它们究竟会被如何使用你也无从知晓……但为了方便你完成任务我还是给你一个电话吧……我也有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
这位姐姐的话语明明是很平淡的,但带给叶秋的触动却比先前的大叔更为强烈,尤其是那后半句。
叶秋愣在了原地,沉默着再也说不出话了,他的眼眶甚至开始变得湿润起来。
他礼貌地告了别,冲出房门把背靠在墙上,多日来的委屈在此时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样变得无法控制,他用大拇指揉了揉眼眶,已经变得模糊的视线才重回清晰——他抬起头,努力地不让眼眶里的东西掉出来。
然而才勉强收拾好情绪的他却又在楼里遇到了一名保安,年纪要比之前在门卫处遇上的那个大叔年轻许多。
“帅哥,你找谁?”叶秋怀里揣着的本子和笔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呃,我跑业务的,找做防水的师傅。”叶秋如实回答。
“麻烦你出一下小区。”
“我跟门卫说明了的,不骚扰住户也不会发传单……”
“还是麻烦你出下小区,这是我们的规定。”
“哥,都是在外打工的,应该都知道不容易……”
“出去!”
7
没想过会被轰出楼。叶秋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躲在黑暗里的老鼠,特别怕见到光亮,再次路过保安亭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小哥、小哥”,叶秋就总觉得那是在叫自己,他也不敢回头确认,只能是假装没有听见,故作镇定地加速离去。
叶秋走在午后的街道上,也许是因为酷热难耐,出来游荡的行人很少,他把目光投向远处,那些建筑物和树木全都在炎热的空气中扭曲着身体,如同虚无缥缈的蜃楼。
走着走着,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睡着了,上下眼皮间仿佛被涂上了一层粘液,老想闭眼。他又寻到了一处树荫,树荫下有一张可供乘凉的排椅,见暂时四下无人,他便一屁股坐下,但没曾想刚一落座底下就蔓出一股灼烫来,仿佛臀下被塞入了一块儿烙铁,他却并未吃痛起身。当适应了初始时的灼烫以后他便懒得再理会,腿间的酸麻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索性就任它烫着——他实在太累了。
男孩缓缓在椅子上躺下,远处是高耸着在施工的高楼,而头顶是被风吹动着不停摇晃的树影,那些金色的“星星”此时都撒在了男孩疲倦的脸庞上,在风的吹动下它们仿佛都有了生命,似乎只是一群想要安抚男孩的善良的精灵。
以前呢他还有点看不起那些在街巷的排椅上随意躺下睡觉的人,而现在,他终于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身旁仍然偶尔会有行人走过,叶秋也不去理会,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到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