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我的母亲

在一个家庭里,父亲总是像大山,为我们遮风挡雨,母亲总是像河流,温柔自然地紧紧围绕着我们,衣食起居,嘘寒问暖。

母亲个头不高,生性平和,心地善良,嘴拙手巧,不善言辞,却有一颗要强的心,也是一把生活的好手。

年轻时在生产队拼命挣工分,那时候物资匮乏,要养活几个嗷嗷待哺的娃何其不易,唯有起早贪黑多下地劳作,多挣点工分才能多领点口粮。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像铁人,每天早早上工,饭点儿回来做好饭给我们留在锅里,她匆匆扒几口稀饭或者面汤后继续去开工,我们那儿的气候,寒冬,刺骨的寒风像刀割一样,酷暑,像蒸笼,像高温烤箱,且常年干旱。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只能适应这种气候,别无选择,“冷热无穷尽,人总要适应”,母亲曾这样说过。她是坚韧的,这种坚韧藏在她的平和温柔的性格和稳定的情绪中,虽然有时曾听她感叹“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也许只想借此释放一下压力,话没说完就又去忙活了。

我们兄弟姐妹4个,年幼的我们要吃饭,要穿衣,要上学,要长大。这4张嘴在生啃父母。那时父亲父亲在镇上的医院上班,工资微薄,母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后来土地包干到户后,母亲的干劲更足了,不用挣工分了,干的都是自己的,她一人种十几亩地,分了四五个地块儿,我们那儿一年两季,夏天收小麦,秋天收玉米或棉花或黄豆。小麦金贵着呢,除了留点口粮,其余的都拿去卖。玉米好打理,省事,但卖的贱,棉花算是经济作物了,娇贵,从出苗到结出花桃,几乎每天都要去拾掇,掐掉随时长出来的多余的枝节,喷农药杀虫,虫长大了去抓虫,如此天天循环。那时候母亲身上的农药味道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她每天要背上喷雾器喷洒农药,每次背两桶水的重量,她1.55米的身高,顶着烈日一天要喷几亩地。我初中时身高超过1.6米,当时逞强说自己也能背起喷雾器,可当我咬紧牙关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背上的重量直接让我向后倒去,我才深知母亲的负重,不仅仅是背上的那两桶药水,更是内心深处想让这个家能过下去,能过得好的沉重责任。后来我帮忙从深井里打水上来,然后按比例稀释农药,不小心用沾了药水的手去擦汗,顿时脸上火辣辣地灼痛,任凭把脸泡在水里也丝毫减轻不了那种痛苦,我以为我要毁容了,却没想过母亲每次喷洒农药衣服都会被浸透,药水已沾满她的全身,她对痛苦只字不提,只想着如何能让棉花丰收,可以多卖点钱。棉虫生命力很顽强,它们一批批问世,接受农药的喷洒,却依然有相当一部分倔强地长大,可能真的对农药产生了抗药性,这样的大虫子,只能活捉。我每天放学后背着书包直接去地里捉虫,抓住、捏死,那时我们的手指都是墨绿发黑的,洗都洗不掉……好不容易,棉花开花了,分配给我的任务是负责摘一块地的棉花,那块地大概一亩多,离家最近。我每天上学时带好蛇皮袋和摘花用的围裙,放学后直奔地里摘棉花,棉花是要抢摘的,不然有可能被偷摘了,有可能被雨淋了破坏卖相,这两种结果都是极力要避免的。我曾经不懂事地抱怨过这可恶的农活让我受累,却从没体会过母亲看到那白灿灿的棉花时的喜悦,那是希望之光!

小时候我喜欢下雨天,那意味着干旱能稍微得到缓解,意味着母亲不用下地干活,意味着我放学回家看到的不再是门上那把冰冷的锁头,而是母亲坐在门口或纳鞋底,或纺线织布,或裁剪衣服,亦或是踩着缝纫机缝着粗布床单,那台缝纫机历史悠久,全家人的衣服都靠它车完缝完。母亲心灵手巧,供着一家六口人一年四季的千层底布鞋,单鞋棉鞋,且都会提前做好,她做的鞋样式好,邻居都会找她剪鞋样。母亲细致,鞋子做工好,针脚小,又非常跟脚,穿上非常舒服,鞋子如人,都是外表质朴却能给人温暖舒适的体验感,只可惜我那时年少无知,嫌布鞋不好看,吵着闹着想拥有一双买来的更加修脚型的红色高跟布鞋,那双鞋要3.5元,对于我们家庭,这是一笔不小而且计划外的支出,我软磨硬泡终是得到了,爱不释手,舍不得穿,重大节日时才显摆一下,忍着脚疼穿上欣赏一下它高高在上的美。年少轻狂,哪里理解来自千层底的爱与舒适呢!

母亲上过小学,会写会算,我记事时她学过裁缝,我们一家人一年四季的衣服也是她一手包办,该改的改,该缝的缝,该补的补,大的穿了小的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件衣服的寿命真的很长。过年时会给小孩们做新衣服,有时也会和邻居共同扯块布,女孩扯一块,男孩扯一块,母亲负责裁剪缝纫,过年大家都开开心心穿上相同的新衣服。只是,我排行老小,我的新衣服总有碎布头拼接的部分,舍不得浪费呀,不过那些拼接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格线,有个性。我猜或者是扯布时根本没有我的预算,那也挡不住我穿新衣服的开心,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了自己缭裤边儿,锁扣眼儿,钉扣子,那时我顶多7岁。时至今日,我的针线活儿做得也不赖,也许是在那时奠定了基础。

饮食上,母亲最拿手的是炸面饼,个个又喧又有口劲,擀面条做得也是一绝,蒸馒头以个儿大在邻居们面前著称,虽然相貌丑陋却口感第一,包饺子又快又紧实,能干!是真的能干!

母亲还是节约能手,那个年代的人,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闹过饥荒,对粮食的珍爱胜过一切。每年收割完小麦,她总要把遗留在地里的麦穗一个个捡起来。粮食脱壳后要经过几天暴晒才能晒干,白天摊开,晚上要收拢成堆盖好防潮,一些不慎撒落到犄角旮旯里,母亲会一粒一粒捡起,这是对“粒粒皆辛苦”最好的诠释。

“春雨贵如油”,在我们那儿,雨金贵,油更金贵。我们的饭菜几乎没有油星,油瓶子在用完油后也要倒置起来把最后一滴油控干吃净。当粮食都难以饱腹的时候,吃零食和水果就是奢望,如果哪天有条件稍好的亲戚送来几个苹果,或者过年时才舍得买的白砂糖或红糖,母亲会先给我们分一个苹果,剩余的全部锁到她的柜子里,待以后给我们解馋,那个柜子在二楼,要爬一个危险的梯子才能上去,装了水果或白砂糖又上了锁的柜子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诱惑,我们天天围着柜子转悠,贪婪地闻着从里面传来的令人垂涎的果香,不时地提醒母亲“苹果要烂了,快拿出来吃吧”,每次当水果真的开始烂的时候,就是我们享用美味的时候,延迟满足,会让美味更加美味,我连烂的部分也吃,甚至觉得味道也不错,除了腐烂的味道,还留有水果的余香。偶尔,母亲忘记锁柜子,存放在里面计划过年用的白砂糖可就遭了殃,它会渐渐变少,直至只剩一张包装纸,当然这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齁嗓子的甜,是我们认为世上最纯正的甜。等到用糖的时候,母亲面对那一张留有几颗糖粒的包装纸时,她只怪自己忘记上锁,对我们也只是嗔怪几句,然而小时候的我们,除了嘴馋爱抱怨,哪里理解一个母亲让生活得以为继的艰辛!

母亲胆儿小,她说是文化大革命时吓破了胆,后来特别怕事,尤其怕医院。当年父亲摔伤住院,母亲在家吓得缩成一团,不吃不喝,虽然非常挂念,却不敢踏进医院,腿软,走不动,更不敢面对病床上伤痛中的父亲,直到手术过后父亲恢复阶段,才敢跑去照顾;我生娃的时候,她不敢去医院陪同,只是在家日夜帮我祈祷,等电话告诉她孩子安全降生了,她才欢天喜地地去医院看我;母亲爱吃柿子,多年过量食用导致胃结石住院了,这个胆小的母亲自己成了病人,前后住院一个月,她硬是让家人不要告诉我,怕我担心。终于有天我在视频里看到苍白憔悴瘦了一圈的母亲时,我嚎啕大哭,我恨我离得远,恨我不能在身边伺候她……

如今我已至中年,身上处处是母亲的影子,我也不善言辞,不喜交际;我也待人真诚,心地善良;我也淳朴,我也平和,我也不急不躁,我也会倒置油瓶“难舍最后一滴”,也会穿针引线修修改改缝缝补补,也会格外懂得“粒粒皆辛苦”,也会舍不得花钱消费,也总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体会那种延迟满足,我越来越像母亲了。

现在,母亲就站在眼前,她老了。背也驼了,耳也聋了,走路也缓慢了,却依然忙活着家里人的一日三餐。每天下午和邻居打五毛一元的麻将,输几块钱她就心疼不已,要停几天不玩,固执地认为这样会改变牌运。这个可爱的老太太,总是担心我破费,口口声声说不用回来,经常能视频就像见面一样,等我告诉她票已买好哪天到家,她这几晚会兴奋地睡不着觉,是真的想我了。

我来了,以后要经常回家看看,母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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