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哪

“我的天哪,真的想不到你就是李玉娇诶”,红绿的灯光交替打在她的脸上,依旧是满分的“猫咪”笑容,这种温暖盖下的放荡,让玉娇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那是初中一年级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她笑着对她说:“你好呀,为什么这么晚入学啊?” “对呀,完全认不出了诶,感觉你以前不是现在这样的。”一个胖子站起来说,玉娇不是故意这么想的,但他以前却实实在在是故意的。

 玉娇还记得这个胖子的名字——建豪,以前他到只是头大,奈何腿细,于是一天到晚穿着个短裤,尤其要走到她身边来,定定地盯她万年不变的黑色长裤。

 “是吗,”玉娇回答,“还好吧。” 九天前她去自己的大学看望恩师走回家,路上接到雨晴的电话,雨晴是她初中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一直分分合合,似乎深刻的感情总有这些藕断丝连的考验。

 “你要不要去?”她实是不想去的,雨晴是知道的,她对她说过很多次了,雨晴大概因此没有等她回答,“去嘛去嘛,我一个人好孤独的呀,”“而且据说雅均也会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她的近况吗?”

 确实如此,雅均大概是初中同学里她唯一仍保有好奇心的了,当年伤害她的那些人有些当年就得到了应兆,有些后来去开出租车了,还有些上了技校,仍纠结在当年的那些纷纷尘尘里。

 “你知道的,小华和那个谁在一起了,那个谁又和……”雨晴也不记得的人恐怕当年是真的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后面的她没再听了,这些都与她无关,当年也并不怎么欺负她得厉害。

 “梅楚会去么?”

“会的会的!”

 “那好,我去。”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忘记那三年,没有忘记这个人的名字。她过去所有经历过的痛苦,至今如何努力都无法卸下的重担,最初的最初,都来源于这个人永无止境的玩笑。

于是今天她来了,但雨晴却临时逃了,留下她穿着平时不会穿的吊带格格裙,披着在理发店洗的很香的长到屁股的长发,在她们的初中同学面前,格格不入。

“啊,好可惜雨晴没有来啊”,“猫咪”就是这个女孩在初中时的外号,因为长相像猫,性格像猫,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像猫。

聚会安排在这家“和老板认识可以打折”的KTV里,有一半的“兄弟”是常客,其余人也各自找到位置坐下,坐着站着或躺着,没有一个不自然的,只有她,从一进来开始就像她穿的这身小吊带,与换闪的灯光,与嘈杂而有序的气氛,与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坐在靠边的独坐沙发,臀部只微微搭着,生怕这条裙子走了底,有一点不优雅。

“雨晴据说是考了国外的研究生,是吗?”有不少人已经若隐若现地围到小沙发周边,雅均就坐在她的旁边,从进来开始两人就很好地坐在一起,雅均似乎不太记得起初中那个玩得最好的曹颖了,其余人也安静得出奇,眼神不安分地乱跑,啤酒瓶“框唐”和骰子“沙沙”的声音格外快活。

 “是啊,前几天才和她见过,今天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雅均现在在哪里工作啊?应该工资很高吧,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啊!”猫咪微微地变调,张大嘴夸张地大笑。

玉娇微微笑了,在她看来,大人的猫咪依旧幼稚,但这份小小的“幼稚”确能将大家拖向过去的影子,使这场普通的聚会带上情怀的滋味。

 “没有啦都一样要工作啊。”

猫咪的个性自初中起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模样,自初中起就有意识地扮演班级里那个必不可少的“开心果”角色,玉娇曾很不愿意承认她和自己一样也是白羊座女孩,但她确实是,敏感,多情,与玉娇不同的是,她总是笑着说话,说什么都很温暖。 她总没有变,大概是雅均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笑了。

 “玉娇呢,P大怎么样,好不好玩?”她考上P大的消息也是通过朋友圈被知道的,她忘了朋友圈里加了桂生,当年也是通过他才加入到班群里来的。

 “还好。”

 “哇,你现在这么漂亮,又是P大的,应该有很多人追你吧。”猫咪笑得眯了眼,更像一只猫了。

 玉娇是实在很在这一点上佩服的,猫咪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会弯起来,似乎对别人的快乐都感同身受,并真心祝福,玉娇是很佩服的。

“没有。”

确实没有,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她从此对男性总有一层不自觉的隔膜,这层隔膜长在地板上,她站在上面看所有的男人。

 她们的话题终是走到了尽止,猫咪点了一首新出的歌,咿咿呀呀不很熟悉地唱起来。

“诶,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那个谁,叫什么来着……” 是梅楚。

 “哦,我记得,你说她啊……”

“谁?哦……”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谁……” 谁也记不起她的名字。

 “我也记得”,玉娇接话。

有她参与,这个话题马上占据了中心位置,人人都想从回忆里捞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仿佛是遇到了一道开放性分析题,大家都企图回答全所有的关于。

 “我记得她那个时候总喜欢穿短裤吧……”

 “不!是总喜欢穿长裤哈哈……”

“一双五百块的鞋你们还记得吗?”

“哈哈哈……怎么不记得!”

“大额头……发亮!”

“闪光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所有男生都笑起来,彼此间挤眉弄眼,勾肩搭背,说是找回了“年轻的感觉”。

玉娇望着眼前的这些人,气氛比之刚才更融洽了,她的心却一点点冷下去。

女孩中有的人已经当了妈妈了,今天也来了,带来的小男孩也跟着笑,仰头问正在灌啤酒的妈妈:“他们在笑什么啊?什么是闪光弹啊?” 玉娇心头一跳,马上蹲下身去,换她仰着头回答:“你不用知道,很无聊的。” 小男孩大概是还不熟悉陌生人和他对话,一摇一晃地躲到母亲身后去,怯怯地露出半张脸来,她还蹲在原地,男孩的妈妈,也是她的同学,终于回过身来,“啧啧”着口水骂道:“干嘛呢你!没看到阿姨问你话吗?”

玉娇站起身来,已经有人能回忆出具体的场景。

 “我还记得刚开学的时候她满脸都是痘痘,超恶心,所以我们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痘痘女’你们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了,她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疯狂地长青春痘,初一正是痘痘无药可救的勃发期,白色的脓包叠了一层又一层,好了的皮肤也像生育后的肚皮一样微微拱起,因毒素累积而轻微发黑。那时候她才刚刚入学,比其他人要晚个十天左右,原本她应该要去一所重点初中的。

“诶?有吗?我不记得了诶……”是一个叫志强的男人,初中是班里的小胖,那时候摔烂过玉娇的眼镜盒,后来分了十几次来偿还玉娇的二十块钱。

 他确实是不会记得,恐怕那时候也不知道,玉娇想,那时候她刚入学,“被欺负”的属性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只有建豪遇到她会叫她一声“痘痘女”,也还只是一个令她微感不适的称谓,并不具有传播广,口适度高的优点。

 “原来她还有这种事啊,哈哈哈哈……”所有男生又整齐地笑起来,在高中时他们就团结得令人恐惧,不,也许只有她恐惧。

梅楚却没有笑,似乎他的责任如今只是负责挑话头,并不乐意抢风头。

 也许这就是这么多年来他的进步吧,想到这里,玉娇抿了一口啤酒,依旧是苦涩的味道,她是那个隔了这么些年,依旧还是尝出苦味来的人。

 “诶,我记得她那时候好像跟李大玩得比较好。” 玉娇有些惊讶,他们竟然记得李大? “哦对,那个丑八怪。” 不,他们大概是记错了,玉娇想。

李大是那个时候她和雨晴吵了最久的一次架,至于她们怎么相识的,连玉娇也记不太清了,李大是一个好姑娘,跟着她,帮她罚抄,有时候更像一个她的跟班,就连后来她和雨晴和好了,雨晴也说这么漂亮的头发怎么就长在这么一张丑脸上,她不漂亮,还或许长得有些怪异——丹凤眼,厚嘴唇,塌鼻子。但如今玉娇只记得她们分别的那一天,她给她的信里说她是她的小太阳,一直照耀着她。她是一个好姑娘,只是在那个理应自私的年纪,她过于成熟了。

 “不是,她不是。”大概玉娇的插嘴有些突兀,气氛一时凝结起来,当年的丑八怪确实不是李大,是另一个女孩,还要更丑些——月亮脸,黑皮肤,大小眼。而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为李大做的了。

 “哦,对对对,月亮,是月亮!”

“哈哈哈哈哈哈……”

月亮是另一个和她同时的女孩,原名叫碧霞,那时候提到她的名字,都是一个可以消遣的好笑话。

“诶,怎么说到她啦,继续说那个谁啊。”梅楚插话。

 玉娇这个时候才真正抬起眼来看梅楚,梅楚没有变,头发染了蓝色,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时不时要舔一舔嘴唇,把死皮吃进去。

很快就发现她在看他,又很快移开目光,留给她半侧的脸,光从眼角的部位切割下去,模糊地看只剩下一张嘴。

 哼,只剩下那张嘴。

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大家都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身体前后轻浮地摇摆,像是所有人突然都沉入了某个空气的池塘,有的人已经拿起麦克风,准备做些在KTV的正经事来。

“你们还记得佳慧吗?”

 佳慧?玉娇有些恍惚,那时候雨晴和她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因为佳慧。

佳慧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声音又甜,人也活泼,那时候连女生都喜欢她,雨晴却不喜欢她,她却喜欢那时候为了交朋友比她更活泼的雨晴,雨晴喜欢玉娇,足够沉默又足够活泼,既不抢风头也不会无聊,玉娇也喜欢她,佳慧。

 佳慧并没有来,那时候她上了一年就去了香港,后来的联系每次都像一场闹剧。

聊起她,大家又热闹起来。 “我记得,很高的那个是不是?” “很白眼睛很大的。” 难道没有人真正记得她么?

玉娇这才发现女生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另围了一个圈子,她被留在男生这里,玉娇又抿了一口酒,苦苦地想到她竟然也会受到这样的“抛弃”。

“那时候我和她一组,那个谁就坐在我对面,我一直叫她去挤痘痘了,她就是不听,其实我觉得……”

梅楚那时候在QQ群里发起了一个投票,要选出班花来,玉娇投了佳慧,想起来玉娇热了脸,当时也确实是太不懂事了。

 “她其实长得还可以。”梅楚把手放在玻璃瓶上,只是摇晃里面的液体。

 “对啊她如果剪个刘海遮一下额头其实应该很好看。”说这话的人和玉娇同桌过一段时间,只有他开她玩笑的时候玉娇才觉得那是一个玩笑。

 梅楚把手又放回胸前,表情有一瞬间的松懈,似乎听着其他人的这些话是一种享受。

 “我一直都觉得她挺好看的。”

 玉娇望向每一个说话的人的面庞,觉得他们又在她的心里重新陌生起来,她所受的那些屈辱,像是淋了雨的白色塑料袋膨成了气球,远远地吊在头顶上。

那时刚开学的第一次分组,她和梅楚,互相对面,佳慧坐在隔她一个位置的后面,梅楚的斜对面。她每次抬起头来,梅楚都要经历一次从享受到慌乱再到用眼神转而直视她的心灵历程,大概那时候,梅楚开始的吧。

 她竟原来是漂亮的么?玉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哎,可惜就是额头太闪了。”梅楚斜着头摇着,嘴也歪斜着,眼睛却看着玉娇,一只手的尾指托着杯底,上面的戒指比冰块更闪耀,发出的光都十分是他。

 男生们又是一阵哄笑,玉娇也跟着笑起来,为佳慧今天没有来而和梅楚干了一个杯。

“啊!我的外套!”玉娇的耳朵猛地听见这句话,女生那边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散坐着玩手机,玉娇站起身来,和男生打了个招呼: “我出去找她们啦。”

天不知不觉暗了,玉娇跟着前面几个拿外套的女生七拐八拐地在KTV里穿行,“死了都要爱”后面是“小情歌”,欢声笑语刺激着玉娇脆弱的鼓膜,所有人的歌声都变成了重金属。

女生都聚集在KTV尽头开出的一个小阳台,水泥上方的铁丝锈得很清新,玉娇抬头又遇见了“云朵强奸了夕阳”的夜空,魔幻的血色撒遍了眼前的天空。

“啊,玉娇你也来了啊。”猫咪笑着对她说。 她点点头,环视在场的每一张神态各异的脸,这竟让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晚上好舒服啊。”猫咪继续说。

女生都往前走去,朝着更接近天空的角度。玉娇默默跟在身后,这是一种女生独有的默契。 快要接近围栏的时候,玉娇尝试着停下了脚步,前面的队伍随惯性继续前进了一小会,也停了下来,玉娇转身回了楼里,浓重的黑暗一刹那包围得她透不过气。

过去被男生讨厌,现在被女生隔离。 玉娇此时此刻有些讨厌雨晴。

 男生已经唱起歌来,唱“谁与我生死与共”。玉娇坐回了原位,梅楚现在是一家金融机构的产品推销员,正在和两位现在是滴滴司机的讨论投资的“行情”,当年他的成绩是好的,唯一比她差的那次,是中考。

“诶,你当时喜欢佳慧还是那个谁啊?” 玉娇觉得没有时间了。

 梅楚眼睛瞪得很大,其他人“呜哇唔”地起哄起来。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梅楚似乎对这个问题起了兴趣,露出的笑容渐渐和八年前重合。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们男生只捉弄喜欢的女孩。”

“哈哈哈,不可能!”梅楚的头无所谓地左右摆着,“你们知道那时候我因为讨厌她给她的桌子里面放了什么吗?一大盒蠕……” 她是天生油皮,额头,鼻子,下巴,男生看见她,会很夸张的往后一拗,大叫“好闪”,她害怕太阳,总是低着头走路,也从不穿长裤,仅有的一次,梅楚在操场上,“快来看她的腿!”平面镜、闪光弹、润滑油……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梅楚的发明。

 她来到这里,也许想要的不过很少。却没想到,真正得到救赎。

 “一颗咬了一半的巧克力。”

 梅楚的皮肤渐渐地红了,似乎有某种力量渐渐肿胀起来,在蓝光下闪闪发紫。

 “你……你……她就是你个李玉娇?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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