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撑不了多久了。
左中将走进来的时候，带着满身的血气。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鲜血，坚定的看着我，说：“将军，若能强守，保陛下后路，我等定——”
“你无须多言。”我摆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无非是怕我念及家人安危，弃城而去。但如今梁军已兵临城下，若金州再失守，陛下被擒，我大尧必亡。此时，万万不可动摇军心。
我看着他左臂上带血的伤口，道：“我魏玦，不是弃山河社稷于不顾而临阵脱逃的佞臣贼子。”
他目光沉重的看着我，然后跪下，一字一句道：“吾此生能与将军，金戈沙场，实属荣幸。若有来生，仍以将军马首是瞻。”
我别过脸，尽量不去看他的眼。尧国大限将至，就算我等将士拼尽全力，也难逃一败。但作为国家武将，却也总想着若是拼死顽抗换陛下生路，说不定日后陛下能东山再起。再者说，我习文习武数十载，也深知宁死不做阶下囚的道理，现在也只能让将士们尽力守城。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大，我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清秀倔强的脸。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内心的颤抖，以最快的速度翻出纸和笔。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死前给她留一份书信。
现在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却又不知该怎么写。我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笔尖的墨被我抖了下来，晕的满纸都是花花的。我说天呐魏玦，你堂堂大尧过的护国大将军，行事冷静果断狠辣，怎么每次想到这个女人都是这样疯疯癫癫乱七八糟的 。大敌当前，要冷静，要冷静……
我魏玦，少年得志，一世荣华，在登科及第最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娶了家道中落父母双亡的她。
我魏珏，不恋红尘，不信真情。不爱青梅却爱折花，非天下绝色之人不娶。而最终还是娶了青梅竹马的她。
她称不上倾国倾城，连大家闺秀都不算，顶天了也就小家碧玉。只是因为少年时的婚约，和我娘的执着，她便成了我的正房夫人。
新婚之夜，红烛发梢。我揭开面红的刹那，竟惊艳于那双流光生辉的美眸。一瞬间，情自深出而来，令我情不自禁的向前去亲吻那双美眸。
也许是看我失神失态，她竟一脚把我踹开，口中还振振有词的念道：“枉你作为当朝状元郎，竟如此贪恋美色！今日你去把你少时读的圣贤书本好好抄好！不然不准同房！”
那天下着小雪。就这样，作为当朝文武双状元的我，被她赶出了洞房。当时我望着天上蒙蒙落雪就在想，我怎么娶了她这样的恶妇，就算不记夫妻之情，也好歹我们青梅竹马一场。
最终，心烦意乱的我独自领着皇上御赐的宝剑，独自在后院里练了一整宿。
我想，天下绝没有像我们这样离谱的夫妻了。
后来一个月里，为了气她，我一连娶了四房妾室。她见了也不气不恼，是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这与我无关。我更是气了，什么叫与你无关？
于是我夜夜留宿于娇妾美姬之处，竟有一年不曾与她同房。
再后来，梁尧两国开战，我上了战场。
那日我身骑白马，统帅三军出城。她一路追着我跑到了城郊。她在马下，气喘吁吁的拽着我的策鞭，说：“啊珏，我会照顾好娘亲，我等你回来。”
我看着她的眼，想起了我两昔日种种不睦，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之前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见我未表态，有点着急。然后使劲拽了我的手，对我说：“魏玦，你要记住，你在家还有一个妻，你要为了你的妻回来！”
她还是那种不讨喜的生硬语气，可我却鬼使神差的答应了她。
我说，等我，我会回家。
手执的笔还在颤抖，泛黄的书信上只字未写，我的将士还在浴血厮杀。
对，我说过，我要回家。
可这血泣山河，枯骨黄沙，我要怎么回家？
我放下笔，用手抱住了低下的脸，任由泪水把信纸浸染得一塌糊涂。我似乎有好多话想和她说，但是完全不知道要写什么。
我承认，我在疯狂的想念她。
“将军！”左中将推门进来。
我头也没抬的问他：“如何？”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说：“有将士……逃了……”
逃就逃了吧，我在心里这样想着。目前我军不敌这已成为事实，在这丝毫没有胜算的战争中逃走其实已经能算是胜利了。这年头，谁没个让自己牵挂的人呢。
左中将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但我感觉的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信纸和为我送信的白鸽上。
我想，我总要交代他点什么，必要的时候也好让将士们好逃命。可当我抬起头时，却被桌上的书信征住了。
那片还是只字未写的空白。
一瞬间，我失了神。
等我缓过来的时候，左中将已经出去了。而我的桌案上，留着一趟还在冒热气的鲜血。一个年少的士兵被一刀割喉，歪歪的斜在我的桌案上。而我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把短刀。
是我杀了他。
是我对左中将下令，抓回那个逃跑的士兵，杀。扰乱军心者，杀！临阵脱逃者，杀！对大尧不忠企图叛变者，杀！我大尧士兵必须死守金州！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我是个好将军，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人气节。我为国家百姓，为江山社稷，不惜以身殉国，拼死护主。我会被载入史册，名扬千秋，流芳千古。
但我知道，我是个魔鬼。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即使他还那么年轻。我要他们死守城楼，不是为了君主和国家，而是为了我自己。我要用他们的死，为我争取时间。
我颤抖的走向我的座位，推开位子上死去的士兵，铺好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信纸。我无视城楼外的喧嚣，就着混合着鲜血的墨水，一字一划的书写起来。
左中将的佩剑从我后背穿出胸膛的时候，我刚好写完最后一句话。
他的剑尖还在淌血，而我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我追随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为了那个女人，竟然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去送死。”左中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把每个字都念得很重，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一脸不可置信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说：“你知道吗魏珏？被你杀死的那个士兵才十六岁，他的人生还有很长，他家里还有很小弟弟妹妹和年老的外婆，他是他们家唯一的依靠。”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你为了那个女人，葬送了他们一家。不，你想过吗，全军有多少人为你而死？他们崇拜你，可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
“将军……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亲手杀了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随我戎马征战数载，此刻你心中也一定不好受，但我没有办法。让你杀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这能让我感觉减轻了自己的罪孽。
血流的很快，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但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张清秀的脸。 果然啊，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劫。
我费尽的转过身，看着左中将的眼睛，紧紧抓住他的手，说：“帮我最后一个忙……活下去……给她。”
“你早就知道我发现了你的计划，你不杀我，就是为了留我活口去送信。”他冷冷的说，空洞的眼神里 已找不出往日战场上的神采。
他说的没错，但也因他是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我才会选择他。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更加用力握紧他的手，说：“帮我……你是我兄弟……我，相信你。”
他没有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哭，现在的我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走了，也带走了我的信，他知道我家在哪，他能给她。左中将是个了解我的人，他会安排好她以后的生活。
我慢慢的闭上眼。我想，就这样结束吧。
我的听力也开始下降，周围声音很糊，似乎有很多人的脚步声。它们吵吵嚷嚷，然后离我越来越近。
之后一个男人把我扯了起来，用嗓子吼到：“找到了尧国的将军了！拉出去，把他五马分尸！取他项上首级示众！”
虽然没想到我的下场如此凄凉，但是无所谓了，这是我的报应。
我曾与你约定，待天下评定，我定戎马凯旋而归，与你同赏花间明月，共享人世逍遥。如今京都风飘摇，人不在年少。可惜红颜易老，人心终是不留。想君本清秀，梨花春风带雨羞。君子本好逑，定择良人携手。待到来世盛世如旧，愿与君再见叙旧。
红尘缘是缠还乱，叫人戚戚难忘。只当我今生欠你，来世再还。
我苦笑。山河破，家国亡。少年壮志曾把豪言放，数年金戈沙场枯骨哑。红颜折暗香，梦里寻花终散，功成名就且放，不过凄凉一场。
秦月萝，我终是负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