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还飘着些土腥味,阏氏眼睫颤了颤,睁开眼时,视线还有些发虚。她撑着锦被想坐起来,刚动了下,胃里就泛起一阵酸意,忍不住蹙紧眉,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喊:“灵犀。”
“母阏氏!”灵犀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手指还在发颤:“你总算醒了!刚才你昏过去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冒顿往前跨两步,伸手揽住阏氏的腰,把她扶着靠在软垫上,沉声问:“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阏氏揉了揉发苦的喉咙,目光扫过帐中——稽粥、罗姑比和悦芽还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肩头绷得笔直。她眼神瞬间冷下来,哑声问:“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跪着?”
灵犀藏不住话,当即拔高声音,指着罗姑比喊:“是罗姑比这小子轮值,在你吃的肉干里掺了毒蘑菇!你刚才吐的那些东西,要不是这位小巫医灌你黄土水催吐,你早就……”说到最后,声音哽咽起来。
“冤枉啊!父王!阏氏!我没有!是有人栽赃我!我怎么敢对阏氏下手啊!”罗姑比连连磕头大喊。
冒顿黑着脸一言不发。
阏氏眯起眼,眼底泛着杀意——稽粥、罗姑比和悦芽在她食物里动手脚,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只是让她身子不适,这次竟敢用毒蘑菇!不仅是这三个逆子,连他们身后的母氏,也该清算。
她转头看向灵犀,知道女儿大大咧咧藏不住事,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别哭了,没事了,母阏氏这不是醒了吗?”
灵犀还想再说,被冒顿冰冷的眼神制止。
阏氏抬眼看了眼黑着脸的冒顿,心里清楚他不想处置那三个逆子。可一想到这三人不仅威胁到自己的性命,还多次想除掉女儿灵犀,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朝着段峰招了招手,说道:“小巫医,你过来。”
段峰吞了吞口水,心里狂吼:我操,刚才站错队了,还被老单于这狗东西踢了一脚!现在这女人会不会也是个狠角色?这冒顿一家人都是些什么人呀?妈的!今天不找个靠山,估计一出门都要被这几个狗东西宰了。——想到这心拔凉拔凉的,只能挪着步子走过去,换了副嘴脸强笑。
阏氏扫了眼旁边陶盆里的吐浆水,缓缓点头:“不错,小巫医,虽然你先前有大不敬,但你救了本阏氏的命。说吧,你想要什么,本阏氏都赐予你。”
段峰陡然眼眸一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都带着点发颤:“真、真的?阏氏,我不求别的……就想留在您身边!平日里能帮您看看身子、打个杂,哪怕只是守着帐子都行——我怕……怕出去再被人寻麻烦。”
“呵呵。”阏氏刚要再开口,帐外突然传来斥候的喊声:“报!单于!前方急报——白登山方向急报!”
冒顿猛地一拍案几,啪的一声站起身,袍角带起一阵风,急声大喊:“进来!”
斥候掀帘而入,单膝重重跪地,左手扶在胸前,禀报:“尊敬的单于!白登山上,汉人车骑将军灌婴,带两千骑兵尝试突围,被我军盟友韩王信率领两万骑兵拦截,已经打退回去了!”
冒顿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伸手一把拉过案上铺开的羊皮地图,低头盯着上面标记的几个红点,沉声问:“其他呢?右贤王产那边怎么样?”
斥候抬头,继续禀报:“右贤王产依旧率领四十万精锐骑兵,把白登山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汉人那边粮草断绝,援兵迟迟未到,绝无脱困之计!”
冒顿猛地抬眼,扫过帐中跪着的两人,沉声道:“稽粥、罗姑比,你们两个过来!”
稽粥与罗姑比不敢耽搁,连忙撑着膝盖起身,快步走到案前——稽粥身为左贤王,虽垂手立着,腰杆却比罗姑比挺得更直些。
冒顿指向案上羊皮地图,指尖重重戳在两个红点上:“代郡南口和马邑粮道,都在白登山外围!如今右贤王产带着四十万主力困山,外围分守的事,就得靠你们!”
冒顿先看向稽粥,语气里多了几分对左贤王的期许:“稽粥,你身为左贤王,带两万骑兵守代郡南口!汉军从东侧来的援兵必走这隘口,你得把口子堵死,遇事跟右贤王产那边通个气,别断了消息!”
稽粥躬身应道:“儿臣尊令!”
冒顿又转向罗姑比,眼神添了几分厉色:“罗姑比,你之前轮值出了纰漏,这次正好将功补过!带五千骑兵去马邑,把城外所有粮道全掐了!这地方一断,白登山上的汉人撑不了几天,你要是让他们补上一粒米,提头来见。”
罗姑比忙磕头:“儿臣定不辱命!”
冒顿手指重重按在羊皮地图上白登山的位置,眼底泛着冷光:“如今白登山上,汉主被围,汉人必定要从太原、雁门、平舒、楼烦调兵来救——绝不能让援兵悄无声息摸到跟前!”
冒顿抬眼看向斥候统领,沉声道:“你麾下所有斥候,即刻拆成五十队!每队五十人,全撒去这四座城的要道。”
统领猛地叩首:“末将听令!”
冒顿将地图卷好塞进兽皮袋,指腹在袋口摩挲片刻,抬眼扫过帐内众人——目光先落在白发巫祝满是血污的脸上,眉头微蹙,心里暗忖:这老东西跟着自己快十年,这次阏氏中毒,他到底是被人当枪使,还是真站在了哪一边?终究是念及几分旧情,微微叹了口气,没再看他。
可当视线转向其余跪着的四个年轻巫医时,眼神瞬间陡厉如刀,沉声道:“来人!”
亲卫百夫长虚连延立刻上前,单膝跪地:“单于,属下在!”
“这四人,”冒顿抬手指向那四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巫医,语气没有半分转圜,“验食疏漏,还敢帮着颠倒黑白,差点误了阏氏的性命!拉出去,斩了!”
四个巫医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磕头,哭喊着:“单于冤枉啊!是巫祝让我们说的!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真的不知道阏氏是中毒啊!”
一旁的白发巫祝把头埋得快贴到毡毯上,浑身止不住地发颤,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哪敢替这四人求情?此刻只求自己能保住性命。
虚连延没多话,起身朝身后的亲卫递了个眼色,两名亲卫立刻上前,架起还在哭喊的四个巫医就往外拖。
帐帘开合间,还能听见他们渐远的求饶声,直到帐外传来四声利落的刀响,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段峰心里直骂娘:“卧槽!难道这就是皇室王庭的窝里斗?表面是王族铁腕,实则是冒顿老狐狸的狠!说斩就斩!”扫过帐内,见巫祝跪着不敢抬头,王子稽粥、罗姑比和悦芽这三个跟中毒案扯不清的人压根没被处置,反倒斩了四个底层巫医,后颈汗毛瞬间竖起来,当场想明白:“老巫祝是留着钓幕后黑手!稽粥、罗姑比是怕乱了储位!连悦芽都留着——这难道就是帝王心术吗?”
段峰越想越慌,往阏氏身边挪了挪,攥紧拳头暗忖:“我一个假巫医夹在中间,这引线要是炸了,最先死的肯定是我!”
冒顿瞥了段峰一眼,缓缓说道:“汉主刘邦困在白登山还在硬撑,右贤王那边需老子亲自去压阵——阏氏你身子刚脱险,采凉山风沙小,留在这养着,让这小巫医跟着你,日常帮着看看身子,别再出岔子。”
阏氏轻轻颔首,双手微合置于膝上,目光缓缓扫过稽粥、罗姑比与悦芽三子,眼底的冷厉杀意渐渐散去,却仍藏着几分未消的沉郁——今日暂且按下不表,待她身子好些,这笔毒蘑菇的账,迟早要跟这几个逆子算清楚。
“灵犀,”冒顿又看向大女儿,语气稍缓道:“你留下帮你母阏氏打理部族事,帐内的巫奴、护卫,都听你调度。”
灵犀立刻屈膝应道:“儿臣遵命!”
最后,冒顿的目光落在悦芽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的冷意——这小女儿平日总在帐后耍小聪明,阏氏中毒,她虽没直接露马脚,可那点想浑水摸鱼的心思,哪瞒得过他?沉声道:“悦芽,你跟老子去前线。”
悦芽心里猛地一跳,刚想找借口推脱——去前线哪有留在后方自在?可迎上冒顿不容置疑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强装顺从:“儿臣听父王安排!”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算计:去前线也好,能盯着稽粥的动向,说不定还能在父王面前露脸,总比留在采凉山,看灵犀的脸色强。
段峰站在角落,后背的冷汗悄悄消了些——还好没被带去白登山那生死场,留在阏氏身边,至少能暂时躲躲王族内斗的锋芒。
冒顿拎起马鞭,最后看了眼榻上的阏氏,没再多言,掀帘大步向外走去。巫祝、稽粥、罗姑比、悦芽四人紧随其后,路过段峰身边时,四人都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眼底泛着血红,那眼神明晃晃写着“小子你等着,早晚弄死你”,连脚步都带着几分刻意的沉重,像是在撂下无声的警告。
帐内很快便只剩三人。
灵犀攥着衣角,满是气愤地看向阏氏:“母阏氏,您把这小巫医留在身边干啥呢?他刚才还敢灌您那黄土水,本居次一定要杀了他!”
阏氏抬手轻轻敲了下女儿的小脑袋,又微微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灵犀啊,你的性子能不能改改?别把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要学会压一压。”
灵犀揉了揉被敲的脑袋,依旧困惑地追问:“这是为啥呀?我还是没明白。”
阏氏轻轻一叹,目光转向一旁的段峰,缓缓说道:“你选的路没错——你不管跟着稽粥、罗姑比还是悦芽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此刻早就没了性命。退下吧,本阏氏要休息了。让虚连延带你去找个住的地方。”
段峰心里长舒一口气,暗骂一声“小娘皮”——小爷明明是救了你母亲,你倒好,满脑子就想着杀我!
但这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嘴上半点不敢表露,连忙微微躬身:“多谢阏氏。” 说罢,便转身大步出了穹庐。
站到门口,雪花微微拂过。
段峰望着远处穹庐上积起的薄雪,想起方才帐内冒顿的冷脸、稽粥三人淬毒的眼神,还有灵犀喊着要杀他的模样,后背又冒起一层冷汗,心尖直打寒颤——这匈奴王族的地方,比他从前躲的山匪窝还要凶险。
“哈哈!小巫医可以啊,真把阏氏救下来了!”
粗犷的笑声从身侧传来,段峰回头,就见虚连延提着柄沾血的弯刀快步走来。
段峰嘴角一抽,忙迎上去,说道:“虚连大哥,先别夸了!阏氏让你给我找个地方住,现在哪块儿安全?”
虚连延听了挑了挑眉道:“急什么?跟我走,旁边就有个收拾干净的空穹庐,老子知道你把王子们都得罪遍了,现在也就阏氏这儿能保你条小命。”
进了穹庐,虚连延想起段峰能喝二十多袋马奶酒不醉,忙拿下五袋酒和些烤肉递过去:“小子,今日老子答应你的肉和酒。”
段峰吞了吞口水,本就食量惊人,一顿饭的分量能抵得上三个人,此刻哪还按捺得住,急忙接过酒肉,咕嘟咕嘟几口灌完第一袋马奶酒,又抓起烤肉大口嚼着,嘴里的肉还没咽净,手已经伸过去抓第二袋、第三袋酒。
虚连延忙把剩余两袋酒护到怀里,怒喝:“小子,老子从没见谁这么能喝,你虽能喝,但也不能这么喝!”
段峰咂巴咂巴嘴:“大哥,刚才我吓得小命都没了!”
虚连延叹道:“你太冒失了,敢把阏氏中毒的事摆到台面上。阏氏是单于最疼的女人,每日有王子和居次轮值,这事牵出的人谁都惹不起,你能活着全靠阏氏护着。”
段峰心还悬着,急忙追问:“大哥,可灵犀居次也想杀我啊!她刚才当着阏氏的面就喊要弄死我,这咋办?”
虚连延摆了摆手,粗声笑起来:“你怕她做什么?灵犀大居次那性子跟老子一样,直来直去的——她就是气你当初灌阏氏黄土水,觉得你对母阏氏不敬,等这阵火气消了,就啥事儿没有了。”
段峰这才微微点头,可心里的嘀咕没停——他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史书,冒顿围困刘邦于白登山,最后并没真把人困死。史书里写着,是汉臣陈平找了冒顿阏氏谈判,还送了不少金银珠宝和美人图,说汉廷要把美人献给冒顿,阏氏怕失了宠爱,才劝冒顿撤了兵。
段峰偷偷抬眼瞥了眼虚连延,又把话咽了回去——这话可不敢说出口,要是让冒顿知道他连未来的事都清楚,怕是不用等灵犀消气,自己先成了刀下鬼。
虚连延没察觉他的心思,把怀里护着的两袋酒递过去一袋,又塞了块烤肉:“别瞎琢磨了!你现在有阏氏护着,只要别再掺和王族的浑水,安安稳稳待着就行。等白登山那边有了结果,说不定还有你的好处。”
段峰接过酒,指尖捏着冰凉的酒袋,心里却更亮堂了——史书里的结局是汉人脱了困,他得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找个更稳妥的靠山,不然等冒顿撤兵回来,这匈奴王庭的风浪,还得把他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