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带他来医院,因为这里能见到人世间最大的善。同样,如果你恨一个人,也带他来医院吧,因为这里能感受到人世间最大的恶。此话不假,只是有点绝对! 爱与恨,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
很多人怕来医院,尤其怕来肿瘤医院或医院的肿瘤科,一方面觉得医院每天上演生死离别,人情冷暖,心理不是滋味;另一方面,觉得人死多了,阴气重,不吉利!
前一句我深有体会,后一句,至今没有感触出来。反而因为从事肿瘤医生这个职业,治好了我从小怕鬼的老毛病。如今,每当患者走完人世的路途,离开的那一刻,我都能淡定地陪着护士拔去逝者身上的输液管、监护仪器,然后移步到家属身边宽慰几句,友好地提醒:尽快帮逝者擦拭身体、换上寿服,以免身体僵硬后穿衣不方便。
大家不要误会!事实上,我是一个对世俗风习、人情世故不懂的人,只是几年来职业环境所见,自然而然地会依葫芦画瓢而已。
刚上班那会,满心期待中夹杂些焦虑,但也充满激情。在不断PUA自己的路上,我总是干劲十足,加上单身无拖累,加班加点便是常态,遇到患者住院,能自己收的绝对不麻烦别人。
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匆忙赶完病例准备去参加科室活动,赶巧碰到一位由轮椅推着进入病房的瘫痪患者,五十出头的模样,后面推轮椅的是一个年轻女性,左手肘上挂着一个布包,里面装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包的拉链半开半合,里面的物品一览无余。
她停下脚步,右手离开轮椅的握柄,推了一下左肘上的布包后说道:“他要住院,现在能办入院手续吗?”
我很迷惑!出于职业素养,又不能随便拒绝或答应,便询问他们:“哪里不好”?
简单几回问答,我便明白了大致......
坐在轮椅上的是患者,晚期肺癌,已经去省城和当地医院求医就诊多次,治疗效果不好,便放弃回家了。
在家躺了几个月,没有料到的是,患者屁股、大腿都生了压疮,疼痛难受,又重新燃起了来医院治疗的愿望。
经过消极等死的这些时间,患者突然迸发出极强的求生愿望。但家属,也就是这位女性,言语中传递的更多是无奈和不情愿治疗,因为拗不过患者,出于满足心愿才陪着他来的。
看我犹豫,这位女性马上补充道:“我们知道他治不好了,所有的后果和风险我都能接受,给他住院也只是满足他的愿望。”
最终,我收下了这位患者。一个年近花甲的男性,有点胖,体型挺大,这点在护士协助家属将他移放至病床时,显得特别突出!他的屁股、大腿的后外侧大面积压疮,腰臀部疼痛,考虑肿瘤转移侵犯了椎体,也是他瘫痪的主要原因。
经过一周左右治疗,压疮有所改善,疼痛也明显缓解。此刻,活下去便成了他的主要诉求。他开始期待我们开些抗肿瘤的特效药。
带着他的诉求,我们与家属进行了病情和治疗方案的沟通。
意料之中,他的妻子不同意!
他的妻子,也就是入院时推轮椅的那位女性,看起来很年轻,询问后得知只有三十三岁,比患者小二十二岁,是二婚,共同孕育了一个女儿,5岁,此刻在病房玩耍。
小女孩不吵闹,小嘴很甜,偶尔跑出病房,跑到病区的走廊上蹦蹦跳跳一会,或者在护士巡查病床时,跟随护士巡走一圈,随后便回到她父亲的房间,写字、吃饭......
见妻子不同意,病房上的患者很失望,挥舞着尚可活动的手臂,不断重复要用最新靶向药物。最后补充了一句:“等他大儿子过来” !然后,便是长久地沉默。
儿子是和前妻所生,比现任妻子还大一岁。
经过了一天地等待,儿子在第二天上午赶到了病房。一位中年男性,话不多,到了医院未主动找我们谈论病情。他斜靠在患者病床对面的柜子上,望着患者,一言不发。直到我们巡查病房时,他才细声说到:“我支持我爸的决定,但无法提供经济支持,毕竟我的小家也拿不出这么多闲余的钱。一切随我爸和他老婆吧!” 随后也是长久地沉默,待了一会儿,下午便离开了病区,走时未有任何交代和沟通。
我们不知道这半天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患者拒绝开口说话。我们查房时,无论询问什么,他只是双眼盯着我们,偶尔左右转动一下,也许想看看每日跟随查房的医师中,有没有新面孔,但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反馈或回答。
因为钱,患者的新药使用被无限期地耽误了......
继续住院的日子,年轻的妻子越发焦躁不安。深夜的病房,经常清晰地传来呵斥声,有时是打耳光的声音,伴随着明显压低声线的骂声。甚至白天,护士治疗巡视的间隙,也能碰到年轻妻子在喂饭喂水时,突发的一个巴掌,当着女儿面打向了患者。
患者没有反击,一言不发,面无表情,长久地保持头偏向病床护栏的体式。
事实上,他已经主动拒绝进食、进水一段时间了。喂饭时不张嘴,口渴时不出声,但也绝口不提放弃治疗和出院。
在我们看来,患者这一心求死的姿态,是无言地抵抗,也是看透了一切,不得不接受的绝望。
即使面对医生日常病情的询问,他仍然即不对视,也不作答。
我们利用静脉输液维持着他的生命,但仍然无法对抗肿瘤细胞在他体内疯狂地摄夺营养物质。不到半月,患者便骨瘦如柴!
在我的认知体系,让每一位晚期肿瘤患者体面地离去,是他们的权利!作为医护,我们总想做点什么,但束手无策。
每次年轻妻子打骂完患者之后,她都会走出病房,在病区走廊尽头哭泣、发呆一会;而当我们的护士过去安慰时,她又会先沉默几分钟,随后便是夹着眼泪抽泣一会,进而开始边哭边倾诉,豆大的泪珠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持续时间不会太长,她总是精准地能在她认为合适的时间停止,起身慢慢走回病房。
从年轻妻子口中,我们得知,患者年轻时是搞汽车运输公司的,赚了不少钱,事业发展的也不错,在四十多岁时认识了她。那时的她才二十多岁,花一样的年纪,患者为和她在一起,便与原配离婚后与她结婚。
初结婚的那几年,日子过得还算顺遂,可......可没想到男人突然得了绝症,治疗效果不好,钱也花了大半。人生弥留之际,男人想着对儿子的亏欠,在几个月前把剩余的钱都赠与了这个与前妻生的儿子。而这,也是她(他)们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年轻妻子觉得与他组成家庭,指望的就是他能为她后半生遮风挡雨,即使得了癌症,她陪着到处就医,未曾有过犹豫和怨言。可到头来,丈夫却将仅剩的家产全部赠给儿子,留她和女儿后半生无所依靠!
如今,继子不愿意拿出所得的钱给她男人治病,加剧了她心中无法释怀的怨恨。
一面因为痛恨男人只顾儿子,她不愿意拿出自己未来养育女儿的体己钱,投入丈夫那看不到希望的治疗;一面又因为不满继子对父亲的见死不救,她眼睁睁地看着生活近十年的丈夫逐渐走向死亡,永远离她和女儿而去。
内心中重重矛盾地抉择,加上长期的无助与绝望,压得这个三十多岁的母亲寸步难行,全部转化成对这个患病男人的憎恨。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衍生出对这个男人无法控制地漫骂和殴打。
“我很痛苦,但我有错吗?”这是她每次倾诉完,反问我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