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顾羽铭在带领先锋队，掩护大队成功撤出阵地之后，在突围的过程中被俘了。日军隔断了顾羽铭和先锋队成员之间的联系，齐大坤数次企图杀回去援救都没有成功，眼睁睁看着一群日本兵围住了顾羽铭。

顾羽铭知道自己走不脱了，索性扔下了手中的空枪，任由对方把自己抓住。他是个聪明人，是商人不是战士，他很清醒地知道再抵抗不过是在找死。他还知道自己穿的是老百姓的衣服，除了手里有枪，再也没有其他可以证明是在参与战争的证据。

齐大坤远远看见几个日本兵抓住了他，只得咬着牙带着残存的部下杀出重围而去。

日本人很快找来一个翻译，大致盘问了顾羽铭一下。顾羽铭坚持说，自己只是被裹胁来送弹药的老百姓。日军先是将他和其他战俘关押在一起。随着战争的推进，更多还是考虑下一步的侵华需要，日军准备和中方交换战俘。在此之前他们对顾羽铭的身份做了最后的核实。日方的情报机构很快就查出了顾羽铭是什么人。于是，陆战队把顾羽铭移交给了情报机构，由川岛芳子亲自在上海设置的特务机关樱花社，将顾羽铭秘密羁押在日租界一个秘密地点。

淞沪战争结束以后日军撤出，特务机关更加活跃。樱花社的机关长，改由一个叫竹叶梅子的女人担任，这个叫梅子的女人是日本皇室成员，有很深的背景。

梅子对顾羽铭很重视，她觉得这个人在今后日本对华战略方面，会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一直用很优厚的待遇来软化顾羽铭。梅子出任机关长以后，从来没有审讯过顾羽铭，还把他从秘密监狱移出来，就安排在樱花社机关里和自己的房间挨得很近。当然，在表面待若上宾的背后，是极为严密的看守。顾羽铭对于梅子而言是个宝贝，是她未来一整套计划的基础。

当顾羽铭知道日本人已经了解自己身份后，反而更加坦然起来。他非常了解日本人肯定会觉得自己奇货可居，于是，他摆出一副待价而沽的姿态，不卑不亢地应对着日本人各种审问。

梅子一出场，顾羽铭就知道这个日本女人不简单，她绝不会亚于那个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傲慢而冷艳的背后充满杀机和自卑，这是顾羽铭对她的评价。这个所谓的日本第一美女间谍，骨子里毕竟是满洲人，而不是日本人，在她刻意去强调自己日本人身份的背后，自然会有暗藏的自卑。

竹叶梅子却不同，她仿佛是在有意去掩饰自己，表现出的善意与友好背后，却不免流露出天生的贵族气质。顾羽铭可以感觉到梅子的态度是真诚的，尽管真诚的背后是有动机的。他明白是由于梅子的国家立场决定的。

他们两个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各种问题，包括文学和艺术，商业和经济，双方都发现对方在各方面有着很高的造诣。他们唯一去回避不谈的是战争，尽管他们的交谈也会涉及到中日两国的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内容，就是不去涉及到中日刚刚发生过的战争。不过，顾羽铭心里明白，总有一天还是要谈这个问题。果然这一天还是来了，就是当顾羽铭被日本军扣押的消息被公开之后……

顾羽铭是每天可以看到各种报纸的，可是这一天，专门负责照顾和看管他的一个日本特务，却没有将一份报纸随着早餐一起送进来。顾羽铭立刻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

他不动声色地吃着自己的早点，若无其事地等着梅子的到来。一年来，一件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明天早餐后，梅子都会进来问安，聊上半小时，然后她会告辞去办自己的事情。到下午4点过后，亲自来陪着顾羽铭喝咖啡、聊天，直到共进晚餐，晚上也常常要聊到很晚，梅子才会告辞。

顾羽铭相信，梅子会自己来解释这件事。不出所料，梅子来的时候带来了几份，在上海滩颇有影响力的报纸，其中不仅有大公报、这类上海的地方报纸，也有几份英文报纸。

顾羽铭故意问她：“怎么回事？今天有什么重要新闻，所有报纸都出晚了吗？怎么会让梅子小姐亲自送报纸来？”

梅子挑起眉梢微微一怔，很快恢复了她那种优雅淡定的微笑，“顾君果然睿智，竟已猜到什么了吗？”

“如果顾某人不算迟钝，今天的报纸必定刊登了羽铭的消息吧？”

顾羽铭悠闲地拿起一张报纸，看也不看在手里抖动了几下，口吻带着一种嘲弄。

梅子却还是那样淡定地含着笑点点头，然后说道：“梅子一直没有听顾君，提过关于顾夫人的情况，没有想到顾夫人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

这回轮到顾羽铭的眉梢微挑了，只是一瞬间眉头便舒展开来。顾羽铭这个不过发生在半秒钟内的细微变化，却没有逃过梅子的眼睛。她却不知道自己这两句话里，究竟是哪里引起顾羽铭神情发生了变化。

顾羽铭笑着说：“拙荆竟可以得到梅子小姐这样的美誉实在不易。梅子小姐可是见识很广的。”

顾羽铭心中却是产生了巨大的震撼，他还没有看报纸，不过已经想到，报纸上一定是发表了叶韵淑召开记者招待会，而且是以他夫人的身份，谴责日本军方羁押自己违反了国际公约的相关报道。令他震撼的是，叶子终于肯以自己妻子的身份来营救自己。

这些年来，顾羽铭一直深爱着叶子。然而，一次次明确的示意，都被婉言谢绝了。顾羽铭并不知道陆文亮父亲的父亲究竟是谁？只是直觉告诉他，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男人，并不是她所爱的人。于是，理所当然地猜测到这个孩子，一定是一场并不幸福的婚姻带来结果。可是，顾羽铭也看得出来，叶子非常疼爱儿子，加上陆文亮这孩子聪明伶俐十分讨人喜欢，顾羽铭自己也非常爱他，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们就是非常恩爱的一家子。顾羽铭多希望真是这样的一家人。

顾羽铭想不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叶子公开承认了这个身份。

梅子打开手边另一张报纸，打开指着头版头条的一张大照片，那果然是身穿素雅旗袍的叶韵淑。

消息的横幅大标题是：“叶韵淑女士在旗下新旗舰店百乐门娱乐城开业之际，公开谴责日本军方，违反国际公约羁押了她的丈夫，上海著名实业家顾羽铭先生”。

“顾君，您看看夫人，真是高贵优雅气度非凡呢。”

顾羽铭只扫了一眼，心头一阵发热，然后指着那条标题，微笑着说：“梅子小姐，你觉得这条标题用的怎么样？”

竹叶梅子却似乎一点不觉得尴尬，反而很认真地说：“这个标题非常有力量，可以产生震撼作用，是很好的新闻标题。”

“那么，梅子小姐打算怎么应对？公共租界的这份报纸刊登的头条，恐怕会引起各国领事的联合反应吧？”

“非常抱歉顾君，我为军方的行为向你道歉，不过暂时还不方便释放顾君。”梅子恭恭敬敬地给顾羽铭鞠了一躬。

顾羽铭还是用一脸带着嘲讽的微笑，平和地问：“可以给个理由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专门过来给顾君理由的。顾君，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可以说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应该也可以算是朋友了。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和顾君谈过刚刚过去的那场中日战争？”

顾羽铭并不介意竹叶梅子的答非所问，反而就这梅子的问题展开了回答：“好啊，我就不妨谈谈对这场战争的看法。”

梅子顺水推舟，公然要顾羽铭发表自己对战争的看法。顾羽铭心中闪过一丝警觉。梅子是川岛芳子的继承者，是上海樱花社的机关长，绝不是普通的日本皇室成员。关于这一点，顾羽铭非常清楚。一年来，梅子对这场战争只字不提，现在却突然要和自己讨论这个话题，背后必定有重大原因。

顾羽铭侃侃而谈，开始就这场战争大发议论。叫竹叶梅子没有想到是，顾羽铭并没有站在抗日救国会会长的角度，而是站在商人角度分析的。

顾羽铭谈到是中日两国商贸，受到战争影响带来的后果。这样的观点让梅子真有点不相信，眼前后果满脑子生意经的男人，居然会是什么抗日救国会的会长，还是义勇军的军长。在梅子看来，顾羽铭的的确确是个儒雅的商人。梅子再三思考后，决定还是开门见山。

“顾君，我真想不明白，您这样充满生意头脑的商人，为什么会也去参加这场战争？顾君不觉得您的生命，该是何等可贵？战争，应该是那些莽夫去做的事情？”

梅子的单刀直入，让顾羽铭知道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他直视着竹叶梅子，一字一句地问：“梅子小姐，不觉得我们中国人并不喜欢战争？这场战争是贵国强加在我们头上的，作为中国人，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梅子错愕了。她想不到顾羽铭会这样直截了当，同时也明白自己原本煞费苦心的谋划，还是会落得一场空。梅子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计划，决定为了日本在华的利益，换一个方式来和顾羽铭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