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在暮色里轻轻打了个结,便顺着山脊漫向天际。我站在青石铺就的巷口,看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晒谷场的竹匾,把金黄的稻粒镀成细碎的星子。这是外婆住了一辈子的村落,名字早被岁月磨得模糊,只记得村口那棵老樟树,枝桠间总停着几只灰羽的斑鸠。
晚霞正沿着西边的山峦漫过来,像谁打翻了胭脂盒,把绯红、橘橙、绛紫一股脑泼在天幕上。起初只是淡淡的粉,渐渐洇成大片的胭脂色,连天上的流云都染了三分醉意,懒洋洋地舒展着。山脚下的田埂边,野菊和不知名的小紫花挤挤挨挨,顺着蜿蜒的小径铺成彩色的绒毯,晚风拂过,便掀起一阵细碎的浪。
村口的石碾子还在,只是不再碾米了。石槽里积着厚厚的青苔,凹槽里嵌着几粒去年的稻壳。李伯公坐在碾盘上抽旱烟,烟杆是竹制的,铜烟锅被摩挲得发亮。"城里来的娃娃?"他眯着眼看我,烟圈在暮色里打着旋儿,"这时候的晚霞,才叫有看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落日正挨着远山的肩头,把黛青的山脊描成一道耀眼的金边,那些嶙峋的岩石忽然变得温柔,像是披了件鎏金的衣裳。
外婆的屋前有棵石榴树,此刻正挂着几个红灯笼似的果子。她搬了竹凳坐在院里择菜,苋菜的紫红汁液染紫了指尖。"你小时候总爱爬这棵树,"她抬头看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有回摘石榴摔下来,哭着要吃甜酒冲蛋。"晚风带着厨房飘来的糯米香,混着墙角薄荷的清凉,把记忆泡得软软的。屋檐下的燕子窝空了,只剩下几片零落的羽毛,在暮色里轻轻颤动。
沿着屋后的小径往山上去,脚下的石板路被踩得发亮。路边的野蔷薇攀着老篱笆,细碎的花瓣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像踩着谁的梦。转过一道弯,忽然听见潺潺的水声,是山涧在石缝间流淌。溪水映着晚霞,成了一条晃动的彩绸,偶尔有晚归的蜻蜓点水而过,漾开一圈圈金红的涟漪。
山顶的晒谷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稻草人立在暮色里,草帽上落着几只麻雀。远处的村落亮起了灯,昏黄的光晕像散落在地上的星子。风里传来谁家的晚饭香,混着几声犬吠和孩童的嬉笑,忽远忽近,像浸在水里的棉线,轻轻牵着人的心思。落日彻底沉下去了,远山的金边渐渐淡成雾蓝,唯有天际的晚霞还不肯退场,把最后一点暖意洒在脸上。
下山时遇见挎着竹篮的阿婆,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菌子,沾着潮湿的泥土。"后生仔,来家里喝杯茶?"她的笑像檐角的月光,清清淡淡的。我摇摇头,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竹篮晃动着,惊起几只栖息在墙头的萤火虫。
回到外婆家时,月亮已经爬上山头。院中的石桌上摆着刚切好的西瓜,甜香混着晚风里的稻花香,漫进每一个角落。外婆摇着蒲扇,讲起年轻时的事,声音轻轻的,像溪水漫过鹅卵石。远处的稻田里,传来青蛙的合唱,一声叠着一声,把夜色唱得愈发柔软。
我躺在竹床上,看星星缀满夜空,像谁撒了一把碎钻。晚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清香,把白日里的喧嚣都吹散了。原来时光真的会慢下来,在这样的村落里,在晚霞漫染的天际下,在蝉鸣与蛙声交织的夜色里,让人沉醉着,忘了归途,也忘了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