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过年了,大队开始筹划排节目的事,我们几个知青被选进了宣传队。大队学校放了假,我们宣传队排练、吃、住都在学校,不用操心做饭,我觉得爽极了。
总导演是我们五队的人,叫蔡文才,三、四十岁,长相清秀,像梅兰芳,听说以前在剧团呆过。蔡文才年年负责排节目,套路现成,今年的春节节目又是驾轻就熟---------排戏。戏的曲调是现成的,有固定的曲牌,譬如:“西皮流水”。
蔡邦本地的演员对各种曲牌的曲调都熟悉。把剧本拿到手后,看到标“白”的地方就说台词,看到标“西皮流水”等曲牌的地方,就把唱词按“西皮流水”等曲牌的曲调唱出来。这曲调完全是本土乡音的拖长,唱词也完全口语化,乡土味浓极了,好唱又好记。如他们说“一点点”是“一滴嘎”,那这“一滴嘎”三个字就字正腔圆地唱出来。我现在一开口就可以唱一段:
志农啊……的婚事啊……快……到……鸟啊……
家务事你不做一滴啊……嘎啊……
屋里屋外要啊……打啊扫啊……
鸡子鸭子要早滴嘎啊……杀啊……
……
可是我当时一点都不欣赏这土里土气的戏,我对蔡文才说:“能不能排一点其它的?”
蔡文才边整理锣鼓家什,边反问我;“那你说排什么?”
“譬如歌舞之类。”我说。
“我搞不倒歌舞,要搞你搞。”蔡文才悻悻地说。
要我搞,我就搞,我真的搞起来。其实我也不大会搞,瞎搞。
我先搞了一个表演唱,“机滚船开进卢湖湾”。我原来在学校宣传队演过的。
九个女孩依次把手搭着前面的肩,随着欢快的曲调,做着发动机滚船的动作,从幕后跑出来,在舞台上排成一个斜“一”字,然后边唱边跳;
彩霞朵朵映红天
布谷声声叫呀叫呀叫得欢
……
中途还分别出来两人客串张大爹和赵大妈。我先客串张大爹,其他八人一边四个摆成“八”字,我从中间出来,走着八字脚,驼着背,左手后背,右手假摸胡须,这可把大家逗乐了。精明的蔡文才一看节目出彩,立马尽心督导起来。我接着又搞了个现在叫小品而当时说不出形式的东西,名叫“‘四人帮’落网记”,是从城里搬来的刚出炉不久的热门。三个男青年分别演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员,女妖精江青动作夸张,农村女青年不愿演,只好由我演。
江青穿什么衣服?我毫不思索就按地主婆的形象设计穿一件黑锻面花夹袄,然后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地妖里妖气地啐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员:“呸!呸!呸!统统归老娘!统统归老娘!”大家特开心。后来江青又和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员一起被无产阶级一网打尽,四个人仰面朝天倒在舞台的一角,江青倒在最上面,举双手投降,全身发抖。大家更是特开心,蔡文才在墙角里把眼睛都笑红了,把手上的锣鼓搞得更热闹了。
节目排好了,我们就到各个湾子去巡回演出。
没想到,各个湾子都把演出很当回事:每个湾子都把地、富、反、坏、右分子集合起来,要他们扛木料木板搭起戏台,每个湾子都给演员准备了丰盛的年饭,小孩们在正在搭建的戏台周围疯打追闹,一派热闹景象。
没有想到的是:蔡文才排的那土里土气的戏,乡亲们特喜欢看,台下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演员,很入神、很享受的样子,露天戏台下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蔡邦大变样。跳“机滚船”的姑娘们,当初水灵灵、羞答答的,现在不知都嫁到哪里去了?不知都变成了什么样的村妇?清秀的蔡文才还在湾子里,早成了皱纹巴巴的老爷爷,演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员的男青年也都要知天命了。村子散了,各顾各,年轻人那里钱多就奔那去。那令乡亲们喜闻乐见的地方戏哪里有人再演?再说,家家有电视,演了谁来看?
谁来抢救这宝贵的民间文化遗产?如果遗失了多可惜呀!
言归正传。
我搞的表演唱和小品调剂了乡亲们的胃口,台下笑声不断。当“四人帮”被罩在网中时,台下甚至喧哗起来,还有小孩往“四人帮”扔泥块,很快又被知情达理的大人们制止了。
可爱的乡亲们!
春节过后,一切恢复原样,只有一样变了,就是:我变得臭名昭著了。在地里干活时,如果赶上中小学学生上学放学的时候,那一拨拨的学生从田梗上走过,看见我就喊:“江青 ! 江青! 江青 !”,还学我的声音尖声尖气地说台词:“呸!呸!呸!统统归老娘!统统归老娘!”然后朝我扔泥块。
我好恼,真想拖着锹赶过去,把他们拍扁!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