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想念

岭南的夏天很长,秋天总是来得太晚。当早起感觉微凉时,秋天终于来了。

小时候对秋天的期待,是对爷爷和外公生日的期待。爷爷的生日在农历九月十七,外公的生日在农历九月廿一。在潮汕传统中,父辈生日,已成家的儿子们按长幼顺序轮流设家宴。不知是谁定下了这么好的习俗,总之,大人们连续几天在锅碗瓢盆中忙碌,孩子们就在吃喝玩乐中狂欢。那时的快乐是放肆的,我们哪怕上房揭瓦,也不至于在祖辈的生日上挨揍。

于是,我秋天的记忆里,是团聚,是温暖,是熙熙攘攘的快乐。

爷爷和外公不仅在同一个月生日,年轻时,他们还是同一条渔船上的“战友”——爷爷是渔队队长,外公是渔队的会计。我自然不知他们出海捕鱼有多少次患难与共的经历,但曾听得爷爷在饭桌上说:“你外公就爱吃这种小银鱼。”而外公也不经意间说过:“你爷爷就爱喝这个茶。”我猜,父亲和母亲的姻线,也许全靠爷爷和外公在渔船上的交情。自我记事起,我总觉得爷爷和外公就像一对老齿轮——紧紧咬合着转动,又会咯吱咯吱作响。

爷爷时髦得像一个“番客”,他爱穿西装、中山装、唐装,夏天戴巴拿马草帽,冬天戴贝雷帽。最有烟火气的市场是爷爷最喜欢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他就骑着电动小摩托穿梭于市场之中,这家逛逛,那家聊聊。他总有寒暄不完的人,买不完的东西,探不完的“行情”。早起打开院子大门,我若看到门环上挂着一条猪肉,挂着活蹦乱跳的鱼,哪怕门口多了两盆花,都不必惊讶——我知道爷爷还在市场逛着,东西已招呼送到了家里。爷爷总是那么热心,宗族里的红白喜事,他都不缺席。晚年他戒了烟,出门口袋里仍要装上两盒烟去“应酬”。爷爷吃得更是讲究,隔餐的剩菜绝对不碰,中午的汤晚上绝对不喝。寒暑假我回老家为他做一日三餐,总担心伺候不好这挑剔的老头,难得我做的“拔丝番薯”,他竟点点头说“不错”,我能高兴大半天。

外公却是守着旧时光过日子的人。他生活节俭,喜居家。冬天住阁楼,夏天睡地板,家里的水泥地面被外公拖得油光发亮。他也不用手机,只听收音。你很难相信,他多年的老收音机还完好地藏在包装盒里。——说是防灰,只在纸盒上剪两个圆洞露出喇叭。外公家门口搭着瓜棚,母鸡在瓜棚下闲庭信步,天黑就躲进外公搭的鸡橱里。看,戴上草帽、扛上锄头,外公又要到田里了。每每叮嘱我们学习要“落力”、工作要“落力”,外公总是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好比种田……”外公心爱的老凤凰自行车骑了二十载,车铃铛的脆响穿透了整条巷子。雨天回来,他一定要坐在门槛上擦拭轮胎上的泥浆。就是这辆自行车,驮过一群孩子没有忧愁的童年,横杠可坐一个,后座可坐两个,车尾还追着咋咋呼呼的一群……

爷爷和外公偶尔会在市场上相遇,爷爷的菜篮总是不够装,他热情招呼着外公再买点什么,外公却从口袋里掏出外婆写的小纸条,说,“三样,买齐了,都买齐了。”

2021年,爷爷和外公两人同时获得“光荣在党50周年”的奖章。爷爷逢人便拿出来看,外公却把它珍藏在柜中。

你觉得他们那么不同,又那么可爱,他们都在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只知道,他们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我还知道,他们深深地嵌进了我的秋天里。

2022年清明,爷爷离开了。我在故乡的每个清晨打开院子大门,都希望门环上又挂着一条猪肉,或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再去看外公时,外公感慨:“以前你爷爷在时,隔段时间便提条鱼过来喝茶。”

2023年端午,外公也离开了。门口的老凤凰自行车,还搁着外公的草帽。我记起追逐在外公车后的那群孩子,心想:我们没有忧愁的童年,终于跟着外公越骑越远,骑进时光里,骑进记忆里。

爷爷和外公走后,故乡就渐渐远了,我的秋天也变得凌厉起来。

再读“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再读“碧水惊秋,黄云凝暮”,再读“无边落木萧萧下”,不知为何句句是萧瑟之感。

不过,我想,这两个“老战友”,也许又能一起捕鱼,一起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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