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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十一月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虽然耀眼，但抵挡不住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地面的树叶随风舞蹈，空气开始拧成小曲，脸上就生疼生疼的。秦成坐在靠窗户的桌子边，看一眼大门，撮一口茶，待温茶落下喉咙，跟着桌子上收音机里吱吱呀呀的声音哼唱几声，唱到高兴的地方，他起身，摆起衣袖，跺着脚，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转几圈。秦成这一亩三分地是宁县恒瑞剧团的门房，不足十五平米，但，秦成已经待了十年。
臭小子，你怎么进来的？一声厉声呵斥传来。秦成心里一紧，拔腿出了门房，只见副团长方瑞揪着一个孩子走过来，孩子八岁左右，大冬天却是光头，脸上脏兮兮的，浑身上下也脏兮兮的，只见一对黑眼珠滴溜溜地转。方瑞推搡着孩子一路走过来，拉开门，向外用力推了孩子一下。孩子踉踉跄跄地窜了出去，前后颠簸了几下才站直身子，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走了。方瑞拍了拍自己的手，冲着门房的方向大声说，秦成，你这门是怎么看的？阿猫阿狗都能跑进来。需要我给团长说说换个门房吗？秦成不紧不慢走上前，说，一早上就去后院打了壶水，这小子莫非就是那几分钟溜进来的？方团长又唠叨了几句走了。秦成回门房前向大门看了看，孩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回到门房，秦成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日历翻着，标有红心的日期是从五月六日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六十三天，其中只有两天没有标红心，秦成侧面打听，那两天那小子生病了，在家里躺了两天。秦成盯着红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出了大门往东走了三十米，转过墙角，果然看见那孩子正伸着脖子向大门方向张望。孩子看见秦成过来，装势要走。
小子，你等等。孩子站着不动了。秦成几步走到孩子跟前，围着孩子转了一圈，说，你想学蒲剧？孩子抬头看了看秦成，移过目光，低着头，点了点。小子，你明天早上六点过来，我教你，我也是学过几年蒲剧的。孩子先是睁大眼睛不相信似的，然后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六点整，天空还灰蒙蒙一片，温度已经降到零度以下，吸入鼻孔的空气冷得鼻子酸疼。秦成拉开大门，孩子已经在墙根等着，小脸通红，两条鼻涕拖到唇边。秦成摸了摸孩子的脸，顺势拿出一张纸擤了他的鼻涕，拉着孩子进了一间空房子。他让孩子先像自己一样站直，说，学习蒲剧要先学习吐字归音，力求精准清晰地发出每一个音节……
转眼间，两个小时过去了，剧团的人要来上班的了，秦成和孩子才结束了第一天的练习。秦成满头大汗，孩子的脸也热乎乎红彤彤的，但是，两个人都有些兴奋。
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孩子的个头蹿了一截，秦成会的那点也教完了，他开始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谁知这关头，孩子一连五天没有出现，前两天秦成有点恼火，不来连声招呼也不打，这小子太没规矩了，等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后三天秦成开始担心，那小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六天早上孩子来了，眼睛通红，胳膊上挽着块黑纱。小子，出什么事了？孩子没有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滴。秦成拉着孩子的胳膊，两人一起进了门房。孩子这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说了，叔叔，我妈妈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妈妈了，虽然妈妈对我不好，但她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秦成沉默了，他知道这小子的妈妈是黑白囍歌舞团的一名歌手，平时作风浪荡，怀孕四个月了才发现，身体原因不能引产，只好生了下来。孩子刚生下来，她四处找人家送养，小城太小，都怕有后遗症，没人接手。这小子也是命大，在他那不靠谱的妈饥一顿饱一顿的喂养下，也长大了。没有上过幼儿园，不上小学，如今认识的字还是秦成这两年教的。其实，这小子第一次偷偷溜进恒瑞蒲剧团看演员们练功、排练，秦成就发现了，他当时想，让孩子在蒲剧团待着，总比街上流浪强，就当积德了。谁知，这小子一天一天坚持下来了。秦成还知道这小子叫阿灾。一个当妈的有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才取这样一个名字？所以，他才一直叫他小子。
秦成沉默地连续抽了三支烟，说，小子，你以后就跟我过，我叫秦成，我给你改个名字，随我姓姓秦名臻，百福齐臻的臻。秦臻直点头。秦成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十岁进了蒲剧团，十二年时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跟我一样资质差不多的师兄弟们都改行干别的了，但我真心喜欢蒲剧这一行，家里条件还可以，不需要我养家糊口，就留下来当了门卫，现在三十二岁，也没结过婚，以后就我们爷俩过吧。秦臻又点头。
第二天，秦成带着秦臻去找蒲剧团的郑团长。郑团长正在打电话拉年底去省城参加比赛的赞助费。两个人站着等了好半天，郑团长的电话才结束。秦成马上掏出昨天特意买的红塔山烟，撕开，抽出一支，举给郑团长。郑团长接过烟放到嘴上，秦成马上擦燃火柴对上去。郑团长长吸一口烟，说，秦成，有事？秦成把秦臻推前来说，请郑团长找个师傅教教秦臻。郑团长说，秦成，咱本是同盟师兄弟，你这点要求我不应该驳回，但是，你也知道蒲剧团这几年……说到这，郑团长好像才发现秦臻，话音收住盯着看了一会秦臻，问，这不是那谁的孩子，与你有关系？他妈妈前几天去世了，您也听说了吧，现在他跟我过。郑团长说，秦成，你可想好，养孩子可不容易，你不结婚了？先顾眼前，别的走一步看一步。哎，你呀。郑团长感叹完，话锋一转，秦成你也知道，现在剧团留不住师傅，仅有的五位师傅，他们的工作多得忙不过来，哪还有多余精力？秦成说，我也知道剧团的情况，请郑团长找位师傅教教秦臻，咱们剧团不是经费紧张吗？我门卫的工资可以少领一半。郑团长吸着烟，沉默了会，转头盯着秦臻说，学蒲剧可不是闹着玩的，需要下苦力气。我可以的。秦臻说。那，我找个人先带带，如果坚持不下来……说到这，郑团长停住了。郑团长，您放心，如果秦臻坚持不下来，我就自己把他带走。
秦臻为了学好蒲剧，每天凌晨就到大院的角落练习发声，从吊嗓开始，无论寒暑，从没间断。他因为长时间的练习而嗓子沙哑，但稍作休息又继续投入。在身段练习上，他对着镜子反复揣摩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台步，一个简单的甩袖动作，直到动作流畅自然且富有韵味。为了深入理解蒲剧的角色情感，他阅读大量的历史书籍和文学作品，分析不同人物的性格特点。他还积极向蒲剧界的前辈请教，哪怕只是一个小的表演细节，他都会认真记录并反复琢磨。在参加剧团排练时，他总是最早到，最晚走，对导演提出的每一个修改意见都用心去改……
两年后，郑团长找到秦成说，秦臻确实是棵好苗子，资质特别好，人又能下苦，咱们这儿的师傅已经教不了他了，为了不耽误孩子，你带孩子找更好的师傅吧。郑团长，你也知道我就一门卫，接触的人有限，还麻烦您给秦臻引荐几位好老师。好老师的学费可都不低呀。我爸在市中心给我留了套房子，准备我结婚的，我把它卖了。秦成，话既然说到这，我也有一个条件，秦臻不管以后发展到哪，他都是我们恒瑞蒲剧团的人。秦成转过头看秦臻。秦臻没有迟疑，立刻对着两位说，我发誓，以后无论我学到什么程度，我都是恒瑞蒲剧团的人。
在郑团长的引荐下，秦臻先后跟三位蒲剧大师学习。那几年里，秦臻练功更用功了，每天四点半起床，一直练到深夜，睡觉的时候都抱着腿睡，额头抵着膝盖，怕拉不开筋，也怕柔韧度不够。练功房很简陋，冬冷夏热，长时间在里面练功，中暑、发烧、伤风感冒是常有的，病了也不敢休息，咬牙扛着。四年的苦练，等同于别人的十年，甚至二十年。
技艺更精湛了的秦臻，身形也成熟了，挺拔，清秀，似竹临风。在郑团长的建议下，报名参加了年底的省戏剧大赛，参赛曲目是《长坂坡》。秦臻的亮相宛如一颗星辰瞬间点亮了戏曲舞台。只见他身着华彩绚丽、绣工精细的传统戏服，头戴精美头饰，盔帽上的珠翠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随着他阔步登场，衣袂飘飘生风，似携远古英气而来。观众先是静默，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那次比赛，秦臻获得表演奖。
三年后，随着多元文化市场的出现，蒲剧市场不景气了，想学蒲剧的，想听蒲剧的人越来越少，恒瑞蒲剧团眼看着入不敷出。郑团长跟仅存留的两位师傅商量，是不是暂时关闭蒲剧团？听到这个消息的秦臻很伤心，一个人在河边连续坐了五个晚上。秦成也很伤感，两个人难得相对无言，垂头吃饭，饭是啥滋味，都没尝到，夜里双双不成眠。
关闭蒲剧团的信息越来越多了，人心惶惶，来按时上班的人眼见少了，练功房一下子空旷了。秦臻依旧按时早到晚走。郑团长看见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叹息，摇头，欲言又止。一天，坚持读书看报的秦臻看到一则消息，苏州一家即将倒闭昆曲剧团改编的《长生殿》，在表演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剧团活了。他眼前一亮，蒲剧也可以改编呀！秦臻兴奋得一夜无眠，大清早找郑团长，郑团长找来仅存的两位师傅，几个人谋计了几天，决定试试。
三个月后，改编的《红梨记·采花》成型了，在剧情和人物塑造上保留了昆曲部分精华，同时融入了蒲剧的表演特色和唱腔风格。剧本成型了，谁来演赵汝舟这个角色？秦臻？还是赵浩？赵浩比秦臻大两岁，接触蒲剧也比秦臻时间长，人也努力，是坚持不离开剧团的少数人之一，且也热爱蒲剧这一行。郑团长和两位师父商量权衡，秦臻胜出。赵浩心中不服气，在一天练功的时候，给秦臻使了个绊子，秦臻摔倒了，大腿骨头有了劈缝，医生建议卧床休息一百天，但离演出时间不到四个月了，秦臻躺在床上休息了两个月就开始参加排练。
《红梨记·采花》的演出大获成功，秦臻因其椅子功中的高难度动作，迎来了满堂红。只见他如灵动的飞燕，轻盈跃至椅子上，单脚精准地踩在狭窄的椅面边缘，整个身体的重心全凭那纤细的脚踝与足尖掌控，另一只脚还要缓缓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却又惊险万分的弧线，似要触碰天际的云霞。
这次演出，秦臻获得了戏曲表演最高奖——梅花奖。恒瑞剧团沸腾了，整个宁县都沸腾，秦臻是宁县取得此荣誉的第一人。秦成也高兴极了，他自己一生热爱蒲剧，终没有成就，很是遗憾，如今，秦臻帮他实现了。秦成看着秦臻满脸泪流，两个人难得地拥抱在一起很久。这时，有记者来采访秦臻，问：你这么年轻，未来还很长，你认为什么能支撑你把这条不平坦的路走下去？秦臻说，论年纪，我们的确年轻，可站在我们背后的，是绵延了几百余年的曲艺传承，不敢不尽心，不敢不刻苦。穿上戏服，就要有戏中人的样子，上了台，更要有控场的底气和实力，松懈一分，都是对观众对艺术的不负责……继而，省城各路人马来挖秦臻。秦臻都没答应，他说，他是宁县蒲剧团的一份子。郑团长知道了，热泪盈眶，看着手中的检查单，给远在北京的儿子回了个电话。然后去医院看望从舞台上下来直接进了医院的秦臻。
郑团长带来了关于赵浩的两个处理办法，一是除名永不再踏入恒瑞蒲剧团，二是赵浩给剧团赞助五十万，此事既往不咎。赵浩是坤铭集团的公子，从小喜欢蒲剧，其父亲也支持儿子追求自己的喜好。
秦臻说他选择第二种。郑团长什么话没说，上前紧紧抱着秦臻。良久，他才有些哽咽地说，好孩子，有了你，我感觉到咱们恒瑞蒲剧团还有未来，还能往下走。说到这，郑团长停住了。几根烟工夫过去了，郑团长深吸一口气，语速匆忙地说，秦臻，上个月我的体检报告就出来了，胃必须做个切除，以后吃饭就不由我折腾了，我儿子已经催促多次了，今天，我把恒瑞蒲剧团交给你，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秦臻不待郑团长话音落地，很郑重地表示他一定不辜负郑团长的信任和重托。郑团长的眼眶红了，但，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是欣慰。
走马上任的秦臻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寻找演出机会，向蒲剧爱好者及爱心人士拉赞助。秦成想跟秦臻坐在一起吃一顿饭，都成了奢侈。秦成看着自己头上的白发，想到秦臻头上竟然也有了白发，心疼不已。
为了蒲剧能后继有人传承下去，百忙之中的秦臻收了两名学徒，不收学费的学徒，他挤出时间严加管教。一日深夜，一场下乡演出已经散了，演员都在后台卸妆。秦臻推开门，视线越过排列整齐的化妆台，落在一个男演员身上，男演员正是自己的徒弟之一。只见他盘腿坐在一口枣红色的戏服箱子上，头戴文生巾，身上却穿了件对襟大领的女帔，扣子敞着，也不穿搭衬的中衣，露出清瘦的锁骨和半个胸膛，对着手机屏幕眯眼皱眉。大衣箱上不得睡觉、不得坐人，这规矩我没教过你？秦臻厉声问。你身上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秦臻继续问，宁穿破，不穿错——这规矩也没人教你？六百余年的戏曲文化就让你这样糟蹋吗？作为戏曲演员，一个从业者，连你都学不会尊重这门艺术，还能指望谁来珍视它？传承它？做人要有品德，学艺要有艺德……从此以后，剧团里的每一个人都尊重蒲剧，敬畏蒲剧。
蒲剧的大环境还是不好，秦臻保留蒲剧精华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努力打造更具代入感的舞台设计和场景也将提上日程。此外，他努力跨界合作，真人秀、话剧、舞台剧，乃至院线电影，秦臻努力为蒲剧艺术探索一条全新而长远的发展之路。秦臻说，靠我一个人救不回一个剧种，也许一大群人可以办到，他领着演员们入驻抖音平台，发短视频，直播，传扬蒲剧文化，可惜，效果并不好，蒲剧团的收入一天不如一天，人也在悄悄减少，因为人总不能不吃饭。这时，秦成拿出了自己的棺材本。他说，孩子，把蒲剧传承下去，不是你我或某几个人的事，是整个蒲剧的事，年轻人才是这个行业的希望，这钱你拿着，给更多年轻人机会，我们的蒲剧行业才会有前程。秦成见秦臻还不接收，上前拍了拍秦臻的肩膀说，你八岁入行，十几岁成名，几乎用一肩之力撑起了半个恒瑞蒲剧团，孩子，你也累呀，我想帮帮你呀！秦臻眼眶红了，生疼生疼的，他伸手接了过来。秦臻手里拿着薄薄一张纸，仿佛千钧重，但他目光坚毅。
有些人，生来便是有光的。挽雕弓，射天狼，风霜不会使他蒙尘，只会让他更有斗志，加倍圆满。那光是什么？是天赋，是赤血，是志存高远，是挽救一个已经传承几百年的剧种。不忘初心，必果本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