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在辽阔的关中平原上奔驰,一块块碧绿的麦田接连着撞入眼帘。我爬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这平整的绿毯从我眼前飞快掠过,心中竟是莫名感动:有麦田的土地才是最美的土地,有麦田的地方才有故乡的味道!我的心中那一股自认为已经淡漠了的思乡之情在此时竟油然而生。
一段时间内,在几度寻求无果后,我几乎要相信女人没有故乡的说法了。这缘由,是我在12岁时就离开了它,是因为我嫁了一个外乡的丈夫,也是因为那里的祖坟不会有我的位置,或者更是,多年的漂泊沧桑了我的情感,让我丢失了我曾经的家,我的故乡!可是今天,当我看着这一方方麦田从我眼前飞般走过时,我才又恍然大悟,我的一切找不到故乡的感觉皆源于我的故乡已经没有了麦田!没有麦田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不再是那个曾让我魂牵梦萦的故乡了!
我印象中的故乡,太阳总是那么明亮,天空也总是那么湛蓝。宽阔的乡间小路平整干净,道路两旁各自分列着两行高大笔直的白杨树,中间的两行树干向内倾斜,树冠交织在一起,为人们撑起一条长长的伞路,树的一侧两行树中间是一尺来宽梯形的水渠,那儿不时会传来欢乐的歌儿陪伴我们上学放学。
村西头干净光洁的打麦场上一堆堆高高的麦秸威风凛凛,那儿便是我们少年的乐园,每天傍晚大人们在场边儿蹲着说话,小孩子们就开始了各种游戏:跳方、藏猫猫、打沙包、老鹰捉小鸡……清亮的笑声染红了天边的夕阳,也灿烂了一段岁月。打麦场边是一个大大的涝池,里面贮着水渠里流来的水、下雨积的雨水,全村的生活用水都来自这个池子。夏天的涝池最为热闹,水量充足,牛马来这儿饮水,女人们在池边洗衣唠嗑,草地上摊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床单,池边上回荡着婆姨女子们的嘻笑声。
当然,在我梦中的家里还少不了慈祥的爷爷、小脚的二奶奶,大嗓门的摩托婶、还有高大的有才爷、木犊叔……更有那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头的麦田,是的,是麦田,绿色的麦田,金色的麦田。
麦田,可不就是麦田吗?童年的记忆似乎总有着与麦田割不断的联系,麦田早已成为一个特定的符号被我深深地铭刻于脑海之中。还记得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冷许多,天寒地冻,草木凋零,目光所见到处是光秃秃的枯枝衰草,是深浅不一的黑灰色、白灰色、黄灰色……唯有那一方方绿色的麦田,在四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分外醒目,带给人们多少喜悦多少希望。那时每逢集日,守望在村口的麦田里一边玩儿,一边等待着大人们赶完集从麦田间的小路上走回来,通常会有一两颗水果糖或一个通红的柿子吃的。瞅个暖和的下午,约上当时最要好的几个伙伴麦玲、麦银、麦香一起挎着竹篮去到麦田里,寻找那如碟般的荠菜回去,下面或包饺子都是顶好的美味。
随着气温渐渐升高变暖,麦田里的麦苗也开始偷偷地窜着个儿,于是上学下学走在麦田间的小路上,自由地打闹嬉戏便成了每天最快乐的事情,而麦田也成了我们作文里永远的场景:“上学路上,看到一只羊在生产队的麦田里,我便赶忙跑上去把羊赶出了麦田。我迟到了,但我的心里甜丝丝的”……
最美的是每年的四五月份,金黄的油菜花儿也开了,一大片一大片地夹在那无垠的麦田间,黄的耀眼而热烈,绿的平整而葱郁,成为那个时代那个地方最令人向往的景致,吸引着村里爱美的人们竞相赶来拍照留念,尤其是附近中学里的学生们,临近毕业,油菜花和麦田就成为他们毕业照的最美背景,承载了他们最美好的年华、最纯净的情感。
转眼间麦苗分蘖了、孕穗了、抽穗了、开花了,结实了……于是,伴着麦苗的成长,笨重的棉衣被悄悄地换成了夹衣夹裤,单衣单裤,这时妈妈们却又烦恼地发现,去年才做的衣服袖儿短了,裤腿儿也少了一截,于是麦子便黄了!
麦子熟了学校便开始放忙假了,那时小学校的老师都是半工半农的民办教师,麦收时都要回家去收麦,而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要参加到夺粮会战中去,给大人送水送饭自不必说,每人也都有自己的麦收任务——捡麦穗。捡到的麦穗要打成麦粒,收假时要交给学校的,高年级的每人两升,低年级的也要交一升。那时的我年龄虽小,年级却高,两升的麦子对于其它伙伴不算什么,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极大的负担,眼看着收假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任务却有多一半没有完成,想想开学后老师的不满,同学的嘲笑,又看着自己那少得可怜的麦子,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爷爷,弄清原委后他什么也没说就走出门去,从家里的粮囤里舀来两升麦子倒在我面前的口袋里。那个假期,我第一次完成了学校布置的拾麦任务,在老师同学赞许的目光里昂首挺胸地交了麦子。
麦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曾经的半大女子也都慢慢地长大了。童年的几个好伙伴本就大我好几岁,上完初小,学校搬到了镇上,她们便相继退学。我在镇上的小学校勉强上完五年级,父亲的一辆大卡车便把我们拉到油矿。从此,那辽阔的麦田便成了我心中梦的家园。
这些年在外求学谋生,不时便会想起曾经的老家,想起家乡的麦田,每次想起,心里都是那么暖暖地。后来父母回到老家种果树我也常常回去,应该说我是一个离家并不远的游子。但就在这时我却发现自己对于那儿已没了那魂牵梦萦的情感,是因为那儿早已没了我熟悉的一切?曾经宽敞美好的小路虽然已经加宽许多,却在我眼里变得如此窄狭,那偌大的涝池和光亮的打麦场早已消失,香椿树死了,爷爷、摩托婶、大老奶、二老奶、有才爷也都走了。
更重要的,那一望无际的麦田消失了、没有了!替代它们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苹果树!
短短30年,我的家乡已由原来的农业县一跃而为有名的苹果县,原先的副业果树已成为强县的拳头产业了。应该说,如此的发展战略是英明的,毕竟它带领家乡的人民摆脱了贫穷,实现了小康,过上了比过去好几倍的生活。但也唯其如此,那儿时温暖了我的麦田便只能成为我们曾有的回忆。多少次回乡,多少次我都再也没有觅到一片麦田的影子。
于是,对于麦田的回忆便成为我对于故乡最坚持的认定。而想念麦田则也成为我对故乡最真诚的怀念,似乎只有那一方方柔软的麦田才可安放我漂泊的灵魂,只有那甜甜的麦香才能慰藉我思乡的忧伤。也只有有麦田的家乡,才是我梦中的故乡。
当我把自己的这种失落和同行的友人谈起时,友人竟摇摇头,指着窗外的田野说,你看看这田野里的人有几人还能回到曾经的故乡?高耸的楼房,宽阔的公路 ,密布的小城镇……在方便着你我的同时,也在大块地肆意地吞噬着我们的麦田,失乡的惆怅一定不是只有你才有的情绪!
想念麦田。在这一个春日,坐在飞奔的列车上,我如此深切地,热情地想念着,想念着我的麦田,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