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垦
一、外星人
当外星人来到地球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它们。
是的,是它们,难以形容的非生物,我也无从描述。它们既然可以来到地球,当然拥有同样无法形容的技术。它们和它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浑然无形。
外星人可以看,用某种方式。当然看得比我们更深,更远。它们在看这个蓝色的星球,以及星球上的一切细节。
当然,它们有考察的兴趣,否则不会穿越浩大的宇宙,来到此地。
它们冷静地看着一切,并作着记录。它们特别留意了被称作城市的东西。
要了解这个星球上的所有技术,对它们并不是难事。城市里全部的现代成就,它们都同情得近乎悲悯。非常落后。它们把这个结论告诉了遥远的太空同族。但由于计划的缘故,它们还要再呆些时日。在这个星球转动的时候,它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它们看得见的各种电磁波——多数是人类用以交流的信息束,像人看见光一样。
它们看见城市被无数的光束所覆盖,白天,夜晚,每一分钟,每个千分之一个秒单位,无时无刻。电话,网络,电台,电视,它们看见光束环绕、连接着整个星球。越是巨大的城市,光束的魔幻色彩就越丰富。它们看见光束从城市四散,或者从天空四围合拢,此起彼伏,绵绵不绝。
它们直接地把数字信号看成言辞,情感,梦想,喜怒哀乐。那些所有稍纵即逝的光束被它们清晰地记录着。看得越多,它们就越惊异。
这是个值得研究的星球,它们向遥远的同类描述。这里的生命结构简单,但交流却异乎寻常的复杂。这些生命的情感充满了冲突和矛盾,充满了渴求和需要。这些生命既相互需要却又相互对立,说出的言语渴求回应却常常彼此抵消。这些生命害怕宇宙中最常态的东西:孤独。
它们看得越多,就越觉得可怕:这些信息流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和想像之外,我们从没有过这些复杂的需要和表达。看得多了,我们的冷静在减少,我们感觉自己在动摇,为之吸引,同时堕落。我们能觉察自己的变化。这令我们变得软弱。
我们请求离开。
越快越好。
在一个遥远的巨大的星图上,那颗蓝色星球被命名为情感之星。
二、坐着看猫的男人
大前天回到家,打开阳台门,马上就有一只小猫慢慢接近我。
原来邻居买了一只猫,养在阳台上。老别墅顶层的阳台是连通的,我看了看他们家的门,紧闭着。这只猫一点都不怕人,走过来绕着我,转来转去。从我的左脚转到右脚,再从右脚绕回左脚。边走边用舌头舔我,用身子蹭我。我很多年没有养过小动物了,突然来了一个和我这般亲密的小猫,顿时不知所措。一开始我没敢动,僵着。后来我做我的事,走来走去。再后来我装着吓唬她,她就和我玩“你吓唬我我就跑两秒以后我再回来照样蹭你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游戏。
站在阳台上抽烟,天空是落日下去了的青色,院子里树木安静,风轻得看不见,但皮肤感觉得到。猫在围着我转,不时喵喵叫。她在说和我玩和我玩。
久违了的柔情,围绕过来,我软了。这猫,真像女人,那种最黏糊最贴近你最懂得撒娇的女人,分明缠着你,说要爱我。
在这个傍晚时分,孤单的男人和孤单的猫。我在家里坐下看书,猫在我家地板上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听不见什么动静,四处看。见我的床上被子拱起来了,还在动。这家伙!我冲过去,从被子下抓住猫,走到阳台上,丢回邻居家那边。没过一分钟,她又从我卧室门外探头进来看我。
这个躲猫猫好玩猫一上床就不好玩的游戏重复了四次。我累了,没辙了。除非我关上阳台的门,谢绝清风和凉爽。“再乱上我的床,就把你丢下院子里去!”我对猫说。可她根本不理我。我只好丢开书,坐在阳台的台阶上抽烟。猫就在我身边继续绕来绕去。我懂了,她说只要你陪我玩,我就不上你的床。
于是这几个晚上,虽然上海的天气已经凉爽了,我家阳台的门却常常要关上。我不是个适合养动物的人,我没那么多时间来陪她。
晚上和一个养猫的女孩通电话,说起猫的事儿,还带着小得意说我很招动物喜欢。她问了这猫的毛色,然后说这类猫都很懂讨好人的,基本见谁都如此。我顿觉失落。那种我以为你爱我原来你是爱所有人的气恼。挂了电话,再去阳台抽烟,猫又冲了过来。
她根本无视我的冷淡。
三、在阿坝
那天的开头是一部公路片。
宽阔的热尔草原,有穹顶般的青空。长长的风偶尔会断掉,冬草场的长草浪就挺起身来。从甘南进入四川阿坝的高原,眼前绿色柔和的风光浑然不似青海藏区。
公路颠簸,我们一路摇摇摆摆,穿过一个接一个的草场、湖泊、湿地。终于,看到了柏油路面,车里人一阵欢呼。Bee Gees在唱,车开得平稳,下午的高原阳光来得热烈。
远远看见前方有个分岔口,柏油大路旁有条坑洼小土路。一个藏族男孩站在岔路口。我们的车速很快,一会儿就到了男孩的身旁。男孩对着我们的车打着手势。
“怎么啦?”“前面没有路。走那条。”男孩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用手指着那条土路。我们都抬眼看了看两条路,看到前方继续快速向前的几辆车。路面区别太大了,这使得我们几乎没怎么思索,就下了判断。踩了油门,我们继续沿着大路走了下去。后视镜中,男孩没有表情地看着我们远去。然后他又转向下一辆高速驶来的车。
车开得飞快,音乐的声音很大。但这仅仅持续了不到三分钟。前方五百米处的弯道出现了一个尽头,路面在一条河边消失。这是新的路,桥还没有开始修。
音乐被狠狠关掉,车和人有一瞬间的静止。我回想起来,那时我的胃像是被剧烈抽打了一下。阳光燃烧着我的脸。我已经走了五万多里,从没有过这种生理反应。车里每个人都没有去看另一个人。
车在宽阔的路面上一下子就掉了头。我们之前的车,之后的车。纷纷掉头。
那些宝马,那些别克,那些桑塔纳,那些越野车。那些川A,那些渝A,那些粤A。
沉默中车重新回到了男孩身边。我们停了车,给男孩递上水果和糖果,很大声说了谢谢。阳光打着,风吹着,男孩站得久了,嘴唇开裂得厉害。
掉头的车多数并不停下来,为着赶路,立马拐向土路。接着来的车聪明如故,一辆接一辆固执地沿大路飞驰下去。这一个镜头,在灿烂阳光中反复重放,那么多来自城市的汽车。这个下午充满了让我震惊的黑色幽默。
在我们的后视镜中,男孩依旧徒劳地挥手,解释。
但每一辆车注定了要经过他两次。
四、无用的才华
她已经下殓入土,离开了这个世界。
亲人们当然是悲痛的,一个好脾气的老人平安走了,人们也觉得安慰。她过了平凡但是顺利的一生,愿她安息,他们说。
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几个未曾留意过的箱子被打开,里面全是形状怪异的东西,其中一些像是质地不明的书籍,印满无人认识的文字,还有无从解释的图形。遗物辗转传递,从一个专家到另一个专家,甚至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新闻隐约报道了这件离奇的事情,最后成为了机密。显然,这个星球上还没有谁能够破译。亲人们统统缄默不语。这是超出他们理解力的事情。
他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梦境里学会了飞。
回到现实世界中很久以后,他都不敢向人透露。只是在一些午夜,他回到偏僻的地方练习。其实无需练习,飞这种技能,简直就是他生来就有的部分。他只是想试试各种不同的天气罢了。但看起来对他的生活帮助不大。有时他过于沉默、缓慢,因此终于失业。挣扎了很久,他在寻找工作的时候开口表明了他的特殊技能。餐厅老板嘲笑说除了吓坏他的客人,那玩意毫无用处。最后,快递公司老板很勉强地决定试用,因为这个城市的交通越来越差,客户投诉实在太多。试用期里,给他的工资是月薪2000元,老板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高薪。
为着这份高兴,他开始反复自我鼓励,要在大白天里飞行,这也是一件需要很多勇气的事情。
无用的才华在这个城市是很多的。早些年还有一个记者关于此事饶有兴致地采访、整理、记录,后来这个记者迷上了同时开口说话和唱歌,被当作疯子关了起来,之后便再也没人搭理这些琐事了。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