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苏汝亲的经历一直是苏起凡心里的一块阴影,让他把学校当成了恐惧的代名词。他下意识地排斥课堂上秩序井然的环境,畏惧老师这一无法反驳的权威,害怕同学们拉帮结派组成的顽劣小团体。在老家他因为没有父母撑腰,而时常感到自卑,在这异乡却又因为作为外来者而自卑。卑微与他的童年紧密相伴,苏仲生和李秀梅本以为把孩子送到学校里便万事大吉,自然也没心思关照苏起凡细腻的内心世界。
苏起凡提心吊胆地适应着新环境,两个舅舅只在上下学的路上能给他一点心理慰藉,到了学校之后,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的活动圈子便没有多少交集。班级里的大部分同学都一起上过同一个幼儿园,所以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换了个环境上学,而对于苏起凡来说,面对的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苏起凡每天除了上厕所等必要活动之外,基本不会离开座位。刚开学没多久,倒是有班里的同学下课约苏起凡一起玩抓人游戏,但结果却是他们联合起来捉弄他,串通好总让苏起凡当鬼,然后集体在一旁嘲笑着他卖力而又笨拙的样子。苏起凡顾及着面子,既不能哭又不能耍赖不玩,只能把所有委屈往心里吞。自那以后苏起凡,害怕再被当做傻子一样戏弄,便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决定从此不跟其他人一块玩耍,而是独自缩到角落里。
然而对于一个正常的儿童而言,没有伙伴的学校了无意趣。自从苏起凡和舅舅的关系出现尴尬后,学校变得更加没有吸引力。弱小的孩子面对不喜欢的事物,第一反应就是抗拒或逃避,苏起凡绞尽脑汁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合理逃学的方法。可能在别人眼里苏起凡表面上看起来木讷老实,但实际上他也具备孩童所特有的聪明狡猾。他知道无故不去上课是不被允许的,他也知道就算跟父母坦白他对学校的害怕,他们也只会把这当成是他偷懒不去上学的借口,除了劝他好好学习之外,并不会给予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合理方式就是装病。
苏起凡突然很感谢老家贫苦的生活条件,从小刘月清就没能太注重孩子们的营养搭配,导致他一直处于体弱多病的状态。又因为他的体质虚弱、特殊,一些小病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快便会恶化到严重的状态。在望海村的两年里苏起凡生过许多大大小小的病,苏仲生夫妇经常要在大半夜带着重度高烧的他去隔壁村医院打针。
苏起凡怕死了打针,每一次医生在屁股上擦拭酒精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等待着行刑,针头扎进屁股的那种经久不绝的疼痛,却又让他觉得自己比一枪毙命的犯人要来得痛苦。大人们夸奖他打针时不喊不叫的勇气,同时又叮嘱他打针时全身都要放轻松,不然针头会卡在里面。但是他们的话反而让他更加紧张,苏起凡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把这个过程说得那么轻巧,他只要想象到有一根针卡在自己屁股里拔不出来,打针这件事就变得更加令人害怕。这导致了以后打针时,他既要回想一些搞笑的事来使自己放松,又要极力克制着去承受那种熟悉的疼痛,最终演变成他边笑边呜咽地完成整个过程。
苏起凡不可能为了逃学而忍受打针的痛苦,假装感冒并不是他的选择。在偶然的机会下,他发现假装肚子痛更加方便有效。有一次他闹肚子疼,医生只是给他简单看了一下,开了点药,吩咐好家长回家要注意什么事项后便放过了他。苏起凡是不怕吃药的,他对于苦味有很强的耐受力。
第一次试验时,苏起凡怀着忐忑不安的内心敲响了父母的房门——他们无法早起准备早饭,一直都是拿两块钱让他自己去菜市场吃早餐——他听到了李秀梅被吵醒后疲惫不堪的声音,心里短暂地出现一阵内疚,但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进行。苏起凡装出难受的声音说道:“妈,我肚子疼。”
李秀梅没有起来开门,她累得不想动弹,便把苏仲生推醒说:“你儿子肚子疼,带他去给人看一下。”苏起凡听到苏仲生很不情愿的迷糊声:“等晚点再带他去。肚子疼不是什么大事,让他先回去躺着休息。”苏起凡趁机说道:“不行,爸,我早上还要去上课。”接着他听到有人下床的拖鞋声,连忙捂住肚子低着头。
李秀梅拖着疲劳的身躯打开门,忍不住打了个很长的哈欠,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肚子很疼吗?”苏起凡答道:“有点,刚才躺着就没那么疼。”李秀梅说:“那你先回去躺会吧,学校那边我再打电话过去请假。”苏起凡应了声好,转身放慢脚步走回房间。听到父母房门关上的声音后,他迅速地爬到床上睡回笼觉,为自己小聪明得逞而欢欣雀跃。
八岁的苏起凡就已经明白自己不能太过频繁地生病,也不能总是假装肚子疼。他把大部分装病的机会用在要交作业的时候,肚子疼、头晕、头疼这些不怎么需要治疗的小病轮着变成他的挡箭牌。村卫生所的医生见他经常被带来看病,起初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那位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的老医生并没有什么先进的技术和设备,除了按按苏起凡的肚子,再问他疼不疼之外,就没有其他方法了。一来二去苏起凡已经摸清了看病的门道,他随便在哪个按压的地方喊疼,又随便在哪个地方说不疼以混淆视听。那位老医生并不敢断言苏起凡是不是装病,可能他有察觉到奇怪之处,但怎样都想不到会有人为了逃课而装病“自讨苦吃”。后来老医生自己给自己寻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在苏起凡频繁光顾的时日里,他一遍遍向李秀梅解释,因为小孩子抵抗力太差、肚子里蛔虫太多等原因,这些都是正常的小问题,孩子的身体还算健康,用不着过于担心。
那段日子苏起凡过得很滋润,真病假病混在一起,没人对他产生怀疑。也好在苏起凡在读书方面有着意外的天赋,虽然逃了很多课,漏了很多次作业,但是他的成绩一直保持在中等偏上的水平,因此家长和老师也没有对他经常性缺课有太多责备。望海小学那样的农村学校,并没有严格执行写在纸面上的规章制度,上至校长,下至老师,他们都和村里人熟识,很多事情只需要家长确认或者同学帮忙说明就可解决。
没想到在机缘巧合下,苏起凡因为装病而认识了在望海村的第一个朋友。李秀梅后来觉得老是打电话请病假怪不好意思的,便把这项任务拜托给邻居家的孩子李友民,李友民反过来又得经常代老师向苏起凡传达作业和问候。
李友民一开始的确是想要尽心尽责地完成任务,而且他对苏起凡这个令全班同学都感到神秘的优等生也抱有不小的好奇心。苏起凡是同学们下课时猜测议论的对象,却没人能够说出对他有什么了解,甚至他们连他详细的面貌都描述不出来。李友民想象中的苏起凡是一个文弱有才气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读书,他还想象着教科书插画中那些探望同学的温馨场景会在他和苏起凡之间真实上演。
结果李友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苏起凡的场景——苏起凡正活蹦乱跳地在沙堆里玩沙,完全没有一点生病的迹象。现实与想象的反差打乱了李友民原本准备的台词和行动,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在李秀梅出门撞见李友民,提醒苏起凡要注意礼貌之后,苏起凡主动向他打的招呼。李友民匆匆交代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不过苏起凡好像完全不把作业放在心上,他说完后都怀疑苏起凡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临走之前李友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疑问:“苏起凡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还能在这里玩沙?”苏起凡蹲在沙堆里回头看他,浅浅的梨涡里装满欢乐,说:“哦,这个啊,我早上肚子疼,接着睡了一觉就好了。”
后来李友民放学后竟也跟苏起凡一块玩起沙来,接触多了以后,他惊奇地发现苏起凡跟同学们的臆想完全不同,不是一个多么奇怪的怪人,而是一个很容易相处得来的人。苏起凡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象,大至宇宙星空,小到泥土尘埃,他一个人靠着这些想象就可以自娱自乐一整天。李友民渐渐地越来越喜欢跟苏起凡呆在一起,他一有空闲就跟在苏起凡身后,去海边、去田地、去厂里玩各式各样的游戏。苏起凡像是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他发现原来生活不只有被父母逼迫的沉闷学习,还有许许多多未探索到的乐趣。更让李友民轻松的是,他去找苏起凡玩的请求很容易就能得到父母的许可,因为苏起凡成绩优良,家长们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多跟好学生作伴。
只是李友民看得清楚,大人们所谓的“只有努力学习,才能取得好成绩”在苏起凡身上并不适用。有时候他难免也会觉得上天太不公平,给了苏起凡的令人羡慕的学习能力。不过出于淳厚的天性,李友民从未因此而对苏起凡怀抱任何恶意。在妒忌与朋友之间,他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