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有一种爱,它含蓄、内敛、质朴无华,就像光阴里随处可见的一抹风景,平凡到几乎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它始终以一种无言的温情将你守候,即使全世界都背弃你,它依然是你通往回家路上永不磨灭的光。它让你明白:你从来都不孤单,我一直都在。这,就是父爱。
我的父亲是一位朴实的农民,他没有高深的文化,是一个两岁就死了母亲的苦命孩子。他没有兄弟姐妹,在那个物质匮乏、生产力低下的年代,我的奶奶生育了数个子女,唯有父亲存活了下来。父亲原本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大眼睛,国字脸,身材魁梧,一表人才。小时候的父亲没人带,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两岁半的时候因为没人照顾,不小心跌倒在熊熊燃烧的煤炭炉子里,左边脸颊被大面积烧伤,至今父亲脸上残留的疤痕似乎还在诉说着当年境况的惨烈。那时候家里缺衣少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除了种五六亩责任田,没有其他收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偶尔在劳作的间隙去生产队预制场打点零工贴补家用。父亲是一个极其冷峻严肃的人,不苟言笑,脸上的寒冰仿佛终年不化,或许是生活的沉重让这个孤苦无依的汉子过早地体会到了尘世的辛酸。生活把父亲的背压弯,一双沟壑纵横的老手,旧伤斑驳成茧,诉说着岁月的艰辛与薄凉。在夕阳的余晖里,父亲喜欢斜靠在门前的老樟树下,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圈,似乎所有的负累已随烟雾飘散,此刻的父亲享受着无休止的忙碌之外少有的安宁与清闲。
我很小就跟随父亲下地干农活了。那时候弟弟还小,家里没有多余的劳动力,农忙的时候,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父亲去田间割几畦禾才去上学。小孩子嘛,难免有懒惰懈怠的时候,这时候父亲温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严厉,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丫头,一个人从小吃不得苦,长大了就不会有出息。一个人能吃多大的苦,就能担多大的责。我现在让你多吃苦,就是为了让你将来少吃苦。”我似懂非懂地听着父亲的说教,在泪水与汗水交织的光阴里度过了青涩懵懂的童年。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良多。在每一个生活的转角处,在每一段跌跌撞撞的旅程里,我的眼前总浮现父亲那冷峻严厉的目光,是它在默默告诫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我最终收获了更多的喜悦与成长。
勤劳的父亲没有停下为生活奔忙的脚步,他把屋前一块足有几分面积的荒地一锄一锄地开垦了出来,悉心打理,种上了蔬菜。在蔬菜上市的季节,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蔬菜整齐地摆放在竹篓里,用单车驮到二三十里外的车马光集市上去卖,一来一回要花费大半天时间,风雨无阻。记得有一次,父亲卖完菜回家,一身脏兮兮的,手上脸上还有淤青,衣服也弄破了。我忙问父亲怎么了?是不是骑车不小心摔着了?父亲摇摇头说:“哎!还是老了,不中用了。今天差点和别人打了一架。”原来,父亲去集市卖菜,当地的几个黄头发的小混混欺负父亲是外地的,不准他在那里摆摊,还要动手抢他手里卖菜的钱。单枪匹马的父亲也不惧怕,一只手紧紧抓着钱,另一只手将秤砣高高举起,一副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这些是我女儿的学费,你们这些兔崽子要是敢抢走,我就和你们拼命!”父亲本就身材魁梧,一米七的个头,加上一脸愤怒的神情,竟然把这帮黄毛给唬住了。我看着父亲手里紧紧攥着的皱巴巴的十几块钱钞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小时候的我体质不太好,经常生病,三天两头感冒是常事。记得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刺骨的寒风把窗台外的树枝吹得沙沙作响。后半夜我突然发高烧,咳嗽不止,整个人晕晕沉沉的,没有力气。父亲顿时慌了神,他来不及穿上外套,一把背起我就往医院跑。在朦胧的夜色里,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窄窄的田间小道上飞奔,很多次险些跌到,父亲也顾不上自己,他的手一直稳稳地托住我,生怕我受伤。趴在父亲坚实的背上,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到医院后,经医生诊断,我患的是急性肺炎,需要马上输液。医生给我上了吊瓶,但是高烧一直反复,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一天一夜。当我疲惫地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父亲那一双布满血丝的微微浮肿的眼睛里绽放出欣喜的光芒,胡子拉渣的他抚摸着我的手,喃喃自语:“丫头啊!你这次可把爸爸吓死了!你要再不醒来,爸爸这辈子可怎么办哦......”我看到了父亲眼里亮晶晶的东西,他马上别过脸去,不再看我。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憔悴和颓废的样子。后来母亲告诉我,在我昏睡的时候,父亲一直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紧握着我的小手寸步不离。原来,坚强如铠甲的父亲也有害怕和脆弱的时候,而我就是他的软肋。
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他希望自己的子女多学知识,将来有更多的选择过更好的生活。在长沙商校求学的三年里,父亲几乎年年举债供我读书,对于我在学习上的开支他从不含糊,有求必应。每个学期,父亲总要来学校看我一两次,晕车的他来一趟仿佛大病一场,脸色苍白,极其难看,可依然坚持。每次来父亲总是大包小包,给我带许多东西。这时候的父亲,就像一个爱唠叨的老太婆。他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多穿衣,莫感冒,有空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要让家里担心,如此等等,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在学校父亲也不多作耽搁,吃完饭就走,他要赶最后一趟回家的班车。每当我看到父亲频频回望的略显佝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那条弯弯的山路时,不争气的眼泪又来了。
父亲个性耿直,为人处世刚正不阿,极讲原则。在担任村主任的十年时间里,他工作兢兢业业、勤勉务实,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他为了维护村民利益,不惜直言得罪上级个别领导,也从不阿谀奉承搞腐败谋私利。他常说:“基层干部要为人民群众办实事,只有人民的生活好了,国家才会好。”父亲德高望重,他的正直和无私在村子里有口皆碑。记得有一次,村里管机电的老电工师傅来报销一批机器的维修和置换发票,精明的父亲一看就知道这些票据数目上有问题,他严肃地批评了这位电工师傅,然后报出了每一份器材的市场价格,有理有据的一本账目把这位资深的电工师傅算得哑口无言。尔后,父亲又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老哥呀,我们干工作要实事求是,不能弄虚作假,请你理解。国家的面子我们不能占,只有脚踏实地挣来的钱我们才花得安心,你说是不是?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尽管直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忙。”得知这位师傅家里老母亲病重,急需用钱,父亲连忙把自己准备买肥料的八百块钱递给了他,这位老师傅感激涕零,逢人便说父亲是一位大公无私、有情有义的好领导。
我毕业后被分配到国有粮食企业工作,那时候国家进行体制改革,正处于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时期。粮食企业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下岗分流已成定局。父亲本可以设法让我再就业,可他却把机会留给了在北京武警总队当兵的弟弟。当时的我还没有从几年前的一场病魔的阴影中抽身出来,再加上下岗的打击,我听到了全世界轰然崩溃的声音。我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想要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这根稻草却被父亲无情地抽走了。我怨恨父亲像废品一样抛弃了我,怨恨他在我心灵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给了我重重一击。
多年以来,我一直行走在光明与黑暗交错的路口,一路风尘,心力交瘁。我做过保险,代过课,站过商店,在食堂炒过菜,在失去所有依靠,一个人被逼着独自穿越许多个没有星光与月华的暗夜之后,学会了隐忍和坚强。经过多年的磨练与打拼,我渐渐收敛了最初的棱角与锋芒,懂得了人生的苦难与不易是生命的必然,只有从最荒凉的旅程里才能走出最繁华的风景。我突然明白了儿时父亲曾对我说过的话:“一个人能吃多大的苦,就能担多大的责。”也正因为秉承父亲的教诲,我才能一步一步从泥泞里走出来,开启崭新的人生之旅。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年抉择的痛苦与无奈,也理解了为人父母者没有人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只是在一些特定的条件下生活赋予他们选择的机会并不多。当某一天,我发现渐渐长大的女儿眉宇间有了些许我的模样,我正在走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路时,我才领悟:爱,有时候是一种舍得。只有舍得让她受伤,让她独自面对风雨,她才会学着长大,才能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我在父亲严厉的温情中长大,坚强乐观地生活,从不轻易以泪示人,因为父亲希望我快乐。我知道我只有快乐勇敢地生活,幸福无忧地成长,这才是父亲最希望看到的。
母爱总是无私和慈悲的,是倾尽一切的给予和付出,而父爱则是冷峻的、严苛的,他用沉默的背影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龙应台在散文《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一段植入心扉的文字,让心疼得如此荒凉。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到老。多想时间就此停止,我没有长大,你也没有变老,这样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