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心底的“怨”

      王昌龄的七言绝句写得好，而且擅长写边塞诗。其实，他的闺怨诗、宫怨诗还是送别诗也很不错，我们一起来读他的这首《长信秋词五首•其三》：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奉就是捧的意思，捧着苕帚。平明，大早上太阳刚刚出来。早上金殿一开，班婕妤就拿着苕帚开始扫地了。以前的辉煌和现在被冷落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一苕帚一苕帚的把地上的尘土扫起来。她也好像地上的尘埃一样。

      “暂将团扇共徘徊”，王昌龄在这里写的并不是团扇，他写的是这个被遗忘的人。为什么是“暂将”？因为已经到秋天了。秋风一起，团扇就没有用了，所以只能暂时拿着它。这里的文字间透露出了失落、怅惘。

      “玉颜不及寒鸦色”，寒鸦就是秋天的乌鸦，玉颜就是像玉一样的美貌。玉是晶莹的、透明的，一般用来形容女子姣好的容貌。可是这么漂亮的人，却比不上一只乌鸦吗？

      只不过是因为它“犹带昭阳日影来”。它是从昭阳殿飞过来的。那里有皇帝的恩泽。

      不是她不够漂亮，身份不够高贵。那是什么让她觉得自己连一只乌鸦都比不上呢？是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皇帝的宠爱。

      在这里王昌龄没有写一句她的怨，她的不甘和委屈。而是通过一个美丽的女子比不上丑陋的乌鸦，给人内心以触动。

      这首诗的怨是压在文字下面的，是压在女性心底的。人和鸟，毫无可比性，但是放在一起，写人连一只鸟都不如，可以想见人的艰难处境。

透明的夜晚

      这个部分，我们来看一首李白的《玉阶怨》。在他之前，谢脁也写过一首《玉阶怨》。李白喜欢很多诗人，谢脁就是其中之一。“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小谢，指的就是谢脁。

      当一个人不断提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他在干吗？他其实在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情。与此同时也会将自己与对方比较。李白在读谢脁的《玉阶怨》会不会也想写一首同样的诗来超过他呢？我们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来看。

谢脁《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晚上把珠帘放下来了，一只萤火虫在飞，它们飞累了就停在那里，说明夜已经很深了。可是诗里的人在干什么呢？她在缝罗衣，一边缝衣服，一边思念自己心里的人。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力量。“思”字说了出来，反而是对情感的一种稀释。

再来看李白《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一个“生”字，写出了从无到有。时间过去了，夜深了，天气变得越来越凉了，空气凝结成水珠，就成了白露。李白这句话想说什么呢？她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了。

      “侵”，全世界好像都在向她发起进攻。这个寒冷的夜，也在攻击这个脆弱的女人，而她却毫无还手之力。

      她把水晶帘放下来了。放下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要休息，意味着放下希望，意味着不会再有期待。但是她还没有完全放下，她还要回头看，不过她看到的只有月亮。

      玲珑指的是晶莹剔透的感觉。玲珑本来是形容月光的，月光是晶莹剔透的，正常的语序应该是“望玲珑秋月”。但是李白把“玲珑”和“秋月”分开之后，它就不只是形容月光了。

      再读时我们不难发现，玉阶是玲珑的，白露也是玲珑的，水晶帘是玲珑的，透过水晶帘看到的月光也是玲珑的。大概还是这个女孩子的眼泪吧，泪水也是玲珑的。她透过眼泪，看见了一个玲珑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美的，美得背后映射的是脆弱的她。

      她的思念在无人陪伴的夜晚面前，一败涂地。

      这首诗没有写一句怨，没有写一句失望。李白只是在写动作。她站在这里，她转身，却又回头。

      李白写了一个透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