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年此时为记录前年此时而作,又在今年此时,把它重新书写来。前年,去年,今年,就像人在长大过程中,望向自己过去重叠的背影。仅仅背影,因为你须通过猜测和代入,思考过去自己的思考,感受过去自己的感受。文字也一样。
它是一首独立的诗,但它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从诗的词句,只能看到某些虚构的轮廓,它们忽明忽暗,闪烁在他的记忆中。那个“他"是此刻叙述的我,是写故事的作者,是故事里的主角,又或者,是一位旁观的人。他们同时存在,共同构建这里的话语。
在故事之前,这首诗已“毫无征兆”地出现,似乎有统领全文之意。然后它又散落在全文,穿插进层层叠叠黑白与彩色的图像里,浸淫在,海声,风声,雨声,相机咔哒,鸟鸣,虫鸣之中。它是故事的开始,贯穿文本的浅层脉络,松散地黏连着某种情绪。整首摘录如下:
我望着海的盡頭,在無限延伸,
直到匯聚遠處,模糊成一片夢。
風起了。
雨灌注着城市,浸濕每寸土地。
我看見牠們,從濕濘的地下爬出來,
一雙雙如野狗般的眼睛,濕漉漉,在廢墟上。
一團火焰里,有個人熟睡着,
火星噼噼啪啪,向我眼睛衝來。
我站在一個環形叉路,
鼻子里充斥着發霉的味道。
霧又起了,這座城市,失去焦點。
我看着牠,牠看着我,
色彩正在慢慢消褪,記憶成為遺忘的黑白。
聲音不斷湧入夢裡,刺破與現實之間的隔膜。
我聽到,碰撞,尖叫,哭泣,嘆息,
它們與痛楚黏連,混雜在空氣中。
眼前這座城,變得滿目瘡痍,
它瘋狂奔逃,與現實剝離。
被苦難擊碎的影像,在虛幻的夢裡重組。
記憶化為真實,充斥我的身體,
裹挾着我投入,那股還黑白以色彩的潮流。
诗以熟悉又陌生的文字编织,提醒它可能来自一段遗忘的过去,这段过去始终埋藏在故事的情节走向中。在我快速浏览整个故事后,发现一个致命缺陷,这是一个未曾设置高潮的故事,作者似乎有意删去,只保留单一的日记形式(日期+记录)。
故事主角生活在热带的岛屿城市,是一名检修监控摄像头的技术工人。公司派活,他就背上工具包,去现场测试,检查,拆除,带回公司交给专门维修部。等修理周期结束,再将摄像头带回场所,安装,调试。每天,他坐在梯子上,边安装,边以摄像头的视角进行观察,久了,在他眼里,城市的人就像是广角镜里的变形模样。
为什么是检修监控摄像头的工人?作者在创作之初这样问自己。如果一个人的脑袋变成活着的摄像头,在高处来回旋转,观看四周,每日变换位置,出没在城市不同角落,他记忆的图像会与机器所看到的内容重合么?这种记忆是否绝对的客观,极端的冷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真实?故事的主角周而复始的工作,作者试图一步步将他逼向内心的孤独,将他塑造成一台机器,剥离对城市的情感,成为一个无情的记录员。
他从不亲近人(这点作者得逞了),闲暇里,拿着一台傻瓜胶片机,“咔哒咔哒”,游走于城市。他流连市井,喜欢看那些光怪陆离,匆匆忙忙的人。城市每一寸空气都在侵入他的记忆,每一度潮湿都在浸润他的内心。他体内在发生某种变化,正在与作者所计划的模样偏离。
他以日记形式输出记忆中的图像(故事文本便是以他的日记展开),就像那些摄像头吸取的画面会以数据的形式,存储内存中,并周期性地覆盖旧有的资料。而傻瓜相机也要在饱和后吐出它所有的胶片。他有一个记日记的习惯,如果某天让他太过悲伤,或者是出于保持日记整体记忆与情绪的平衡,他就会在那天完成日记的同时,将纸撕掉,扔进字纸篓。于是当日记簿不堪无规则撕扯,轰然瓦解时,纸页就打破日期编码的束缚,自由落体,变成了时间与记忆的无序密码条。此时,他只是随手一摞捡起,扔在一边,再不会看。
摘录一段日记(日记前页是参差不齐的撕扯线):
在人群上街挤爆城市的第二日,下起了大雨,北方的沙尘暴如期而至,天披着一种恶心的黄色,雨珠大颗粒地拍打玻璃窗,等水迹干后,挂下一些黄色的细沙。现住岛区是当年用垃圾,人工堆填造出来的陆地。开始几年被媒体口诛笔伐,没想到今年,已有10万人选择生活在上面。过几年,政府会在主岛附近,同样填出一座新岛,成为未来市民的宜居天堂。
在他度过了几周了无生趣的居家生活,撕掉了无数页日记后,写下另一段:
晴,今日出街,但仍须呼吸面罩下的自产氧气。上次的社会运动已经过去数月,城市如常,行人如常,墙壁上的标语被粉刷了一遍又一遍,新漆叠着旧漆,与原本时间沉淀的颜色格格不入,有些像乞丐衣上的补丁,看着好笑。口罩和眼镜,这个恼人的搭配,呼出的气,沿着口罩边缘,瞬间把镜片喷得模糊。于是,世界的景色,在水蒸气消散和散布时差之间扭曲着。
故事在某杂志连载的初期,收到过一些读者反响。随着时间推移,作者坚持以日记形式记叙,不免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人们对过往发生的大事都极度健忘,更遑论私人日记这种鸡毛蒜皮的个人经验。作者甚至想过让主角异化成一只城市里的野狗,来增加一些聊斋情趣,展现一些现实生活的粗粒感,也以失败告终。最终,这部没有高潮,无聊透顶的日记小说和其他违规作品一样,被扔进了遗忘的深海,仿佛它们从未在生命里出现过似的。至此,作者构建的故事框架开始溃泄,虚构的世界变得分崩离析。
时间平缓流过空间,没有任何波澜。未来市民开始往那座天堂岛迁徙,至于过去,鲜有问津。那位主角,在摆脱作者的设计后便辞掉了那份工作。他来到那片深海,望着尽头,海面安静的出奇,像是静止的画面。他在思考,海的那边会去往何处。他又想起了那首诗,与诗缠绕的画面,想起了那些被他扔进字纸篓的纸页。他想把它们重新书写下来。
[文章构思]
这篇有一点元小说(强调创作者虚构身份和创作过程的小说)的意思,同样是一次文字的实验。一篇叙述作者创作某个故事的故事。文章里面,实际有四个人物,叙述的我,故事的作者,故事的主角和阅读的旁观者。他们共同跳上了舞台,同时在构建这个故事。而这些人物的身份也随着文字的推进,变得模棱两可,甚至可以互相转换。文中的”诗“是这个故事的引子,一个巨大的事件之后,才出现了这个故事。同时,”诗“也是贯穿全文情绪和表达意图的铺垫。故事的主角和故事的作者关系,处于一种博弈状态,而在作者一方失利之时,主角的精神变化因此显性得更加明了。主角回到了那片海,就是诗开头的地方,主角好像变成了我,他想重新书写,因此也就回到了这篇故事最开始的第一段。在文章行进过程中,我试图让读者在不同人物里穿梭,比如从描述主角身份的情节转到作者对其角色设计的自述,好像从主角的故事跳到作者的现实世界,但是,谁又可以说,那个作者的故事,不是故事的一部分呢?
撰文/ MQ设计/ 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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