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道的小巷里冷风嗖嗖地刮着。这个节气刚好是转去秋天的时候,风有点嚣张,把那些萧条的树折磨得更加可怜。骁勇站在古街中间默默看着叶子从树上落到地上的过程,就这样反复地抬头低头,不知道多少次。就这样从晌午站到了昏黑。
所有人都在叫他回家,他的朋友,他的邻居,他的亲戚,包括他。可是他仍纹丝不动,就像一棵伫立在那儿的老树,任风吹拂。有人说老树的哭泣是无叶陪伴,而此刻他就像失去了自己最最心爱的叶子那般心痛。幸运的是,作为一个人,至少可以用眼泪来宣泄痛苦。在那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哭泣……
骁勇这个名字是父亲给他起的,父亲不是什么文化人,他只是一个农民,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他只是认为自己的儿子一定要勇敢,就像古代的士兵那样骁勇善战,所以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希望儿子能够骁勇善战,成为自己一直钦佩的人。
当然,骁勇很对得起他的名字。5岁时,别人还在天真烂漫地玩耍时,他就跟着父亲去田地里捡麦穗。在那个年代里,一斤小麦能卖好些个价钱。父亲看着那个小小背影露出欣慰的笑容。哪怕在捡麦穗时遇到一些奇形怪状的虫子,他也不怕,甚至抓着他们玩儿。如果换作是别人,肯定得是吓得哇哇乱叫了!6岁时,村里比他年长好几岁的男孩都在溪里抓虾,游泳。他看见了心里痒痒得不行,硬是要加入他们这个小团队中。那些人当然不愿带他去了,怕他年纪太小,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要负责。他知道自己无法加入他们就在家里大哭大闹了三天三夜。父亲拿他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马请求他们带上骁勇一起玩,并且同意出了任何意外他们不用负任何责任。这才让他们同意骁勇的加入。
刚加入他们的第一天,骁勇就希望他们能教自己游泳,在年少的他认为:游泳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与水融为一体,仿佛鱼儿般自由自在。刚开始学习时,由于身体还很幼小,使不上劲儿,他在水里根本无法游动。后来他每晚都在他们走后悄悄练习,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最早学会游泳的人,年少的人儿总是这样好强,总是希望自己做的比别人好,骁勇也不例外。他知道自己力量很小,于是他只敢在浅水处练习游泳的姿势,适应水里的世界。就这样练习了半个月,他得到了那些大哥哥们的夸赞,他们都说骁勇真的比别人更加勇敢,聪明。但是他们认为一个人游泳有多好还要看他能否在溪中央“游刃有余”。村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溪中央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那里水深湍急的,很容易把人卷入水涡中。
骁勇想证明自己真的可以,于是他在那天晚上偷偷跑到溪中央,他想先练习一下,然后在第二天的时候再展示给他们看,证明自己真的很勇敢,自己的游泳技术比他们都好!
于是他想都没想就纵身跃下,一开始他还很顺利,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越来越吃力,一直想往上游,但是身体却一直下沉。这时候的情况告诉他:如果再不喊“救命”,自己可能再也无法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了。于是他大声喊着“救命”,身体不断扑腾着水面。渴望会有人来救自己,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体渐渐没有了力气,手也垂了下来。他最后听到的是一句“勇子!”他的身体有个声音在这个时候在告诉他:“你完蛋了!”
在他小时候妈妈总是告诉他,一个人如果离开这个世界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去了另一个星球。他不知道他会通往什么星球,但是他想去的是火星,他想见一见漫画书中的“火星人”……
就在他冥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有一股强大的托力把他托起来。
他努力睁开了眼睛,他以为自己会看见火星人,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淌着眼泪。然后他知道这不是火星人,这是他最最喜欢的妈妈。“傻孩子,谁让你去那危险的地方游泳了,我不是告诉过你那地方不能去吗!”她一边擤着鼻涕,一边略带严肃地说。他傻笑着看着她说:“这不好好的吗,不过是一次意外罢了。”“意外!要不是村里哪个好心人把你救起来了,你现在早已经在海星了!”“妈妈,您不是说,人死后可以自己选择星球吗,我不喜欢海,我喜欢火!”“傻孩子,都跟你说过了,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这个星球不是根据你的喜好,而是根据你死的时候的境遇的。哦,对了,不能再说这种话了,你记住了,以后也不能再说了!”骁勇笑笑说:“知道了。”
妈妈这时候起身走向门外,把晾在外边的衣服收了起来,边走向屋内,边说:“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孩子溺水了还有心思在田里干活,真是铁石心肠,我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人,不走运啊,不走运啊!”
骁勇的父亲是一个极度奇怪的人,感觉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无关,他唯一上心的就是骁勇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他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而骁勇这个出生那天,他却并没有陪在病房外,而是在医院旁边的商店里抽着烟,眼神呆滞,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一样。还是别人过来通知他孩子出生了,他才走进医院的。直到看见骁勇才露出一丝笑意。骁勇每次生病时他也是漠无表情,永远都是他妈妈急的团团转。所以骁勇从小到大都是跟他妈亲,和父亲却好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人生如果处处顺遂的话,也就枉叫人生了。更何况是骁勇这样的孩子。
在骁勇六岁的那年冬天,雪花渐渐飘落,往窗子外看仿佛是一幅动态的雪图。美极了!他想和母亲分享这份喜悦,一转头却发现母亲倒在地上,表情狰狞,双手捂着肚子。他立马跑到门外叫喊着正在准备年夜饭的父亲。自此以后,母亲就像一名远行者,总是长期居住在一个白色的大房子里,这个房子里有很多人,形形色色,仿佛监狱里的犯人一样,所有的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每天都要有一些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过来巡视,观察,他们被拘禁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懂为什么母亲为什么要居住在一个这么一个“白色监狱”里,每天他总是能透过门口上的那个小玻璃看到母亲痛苦的表情,母亲仿佛被吞噬了一样,越来越痩,越来越憔悴。他想劝母亲回家,可是母亲总是不肯。甚至有一次他悄悄地在母亲耳边说:“我把所有的坏人都引开了,你跟我走吧,我保证不会再让你被抓起来!”母亲把他揽入怀中说:“我答应你,等到有一天那些坏人全部都不见的时候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家。”他傻笑着说:“我相信你,但是不要骗我哦!”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说出了“对不起”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却是无声的三个字。
骁勇一直期盼有一天那些“坏人”能够都消失,所以他每天都跑到那座白色房子去观察“敌情”。可是那些人还是在,根本没有消失,妈妈仍然在那间房间里,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骁勇相信,妈妈不会骗自己,他会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离开。
在骁勇7岁的那年暑假,他一放假就迫不及待地飞奔过去,因为他有一个礼物要送给妈妈。他用作业纸折了一束玫瑰花,他知道玫瑰花是妈妈最最喜欢的花。但是他没有钱帮妈妈买一束真正的玫瑰花,所以他特意折了一束送给妈妈。他想听到妈妈的夸赞声,他想看到妈妈上扬的嘴角。一想到这些,骁勇所有的五官都开心起来,他加快了步伐,但是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看到一个男人正在给妈妈注射着一种什么东西,他和其它的“坏人”并不一样,他没有穿白大褂,而且背有些佝偻。像极了那个叫“爸爸”的人。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做。就在他走出门口时,骁勇便迫不及待冲进去,他把玫瑰花拿给妈妈看,可是妈妈只是轻轻微笑了一下,叫了一声“勇子……”便闭上眼睛,沉睡过去。他以为妈妈只是困了,便把玫瑰花放在桌上,走出门外。随后他看到爸爸低着头,背对着自己。
之后的事情就可想而知,护士推着一床白布的妈妈走向了另一个入口。那一刻,骁勇知道:妈妈去到了自己想去的那个星球,哦,不对,妈妈最后是被一团火焰吞噬的,她那么喜欢大海的人却去了火星。骁勇在那几天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在每天入睡前抱着妈妈的相片嚎啕大哭。他虽然年少,但是他知道那个男人杀死了那个自己最爱的人。他也知道她骗了自己,她答应过自己的,但是她却食言了……
后来呀,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总是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带给他。甚至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这些曾经他都不会做的事情他全部都做了,还收起了他那张冰山一样的脸,脸上总是会浮现温暖的笑容,他心里知道:勇子没了妈,没了关怀,当爸的不能也不关怀他。可是骁勇并没有领情,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瞧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在母亲走后的很多日子里都亲自问过父亲为什么当时他要给母亲注射那种致命的药物。可是父亲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其中原由,他总是和骁勇解释说:“这些都是你妈的命数。”骁勇总是大吼着:“什么命数,不过只是你不敢承认罢了!”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骁勇依然有着这份想念和这份怨恨。他的性情变得越来越蛮横,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抓虾游泳的小男孩了。每天都会逃课去学校隔壁的网吧打游戏,喝酒,打架成了他每天的事情。家里本不富足的生活因为他的这份叛逆变得更加窘迫。父亲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根本没有多余的闲钱去让他玩乐。可是骁勇又总是以学校要交各种费用的借口逼迫他拿出多余的闲钱,有时候实在是被骁勇逼急了,他就只好拉下脸面找亲戚朋友们借钱,要知道他从前根本就不会找别人借钱,哪怕是骁勇的母亲住院他也从未找别人借过一分钱。骁勇根本毫不知情,还拿着这些钱请朋友们出去打游戏,吸烟,喝酒。那些人都称呼着“勇哥,勇哥”的,这让骁勇心里很是满足,仿佛有一种“大哥大”的感觉。骁勇就在这种幻象里感知着所有的美好,殊不知黑暗正在悄悄将他吞噬……
父亲总是喜欢在夏天的晚上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喝茶,仰着那历经沧桑的脸,然后半眯着眼睛看月亮。这时候总有些许微风吹得眼睛疼,折磨得他低下头揉揉这“敏感的眼睛”,嘴里嘀咕道:“这该死的风,吹得可真难受!”往往这时都会有萤火虫飞过他头顶,划出一道绿色的光。夏天的夜--燥热,难耐。可是明明不喜欢这风,这夜,为何还要强忍难受,独自一人呢?每当到了这萤火虫消失不见,这茶都凉得不入味儿时,才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他根本就没有转头就说了声:“成天没个正形,啥时才能回头啊。”他这才把茶具一收,回到那间小破屋中。谁都知道这老爷子日日夜夜都在等一个人回家,也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一个人,可是这个人不知,那个人难懂。
在骁勇十六岁这年,村里有个习俗是在男子十六岁之时要邀请宾客,以恭贺男子的成人。本来骁勇家的日子就不好过,父亲根本就没有闲钱举办宴席。但是又不能不办,于是这天父亲早早就到集市上采购食品,虽然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可是也不能苦了孩子。于是父亲当掉了自己的结婚戒指,把换来的钱买了一条鱼和一只鸡,还买了一些平常不常吃的菜。买完这些,身上还剩50元,他心里想这是骁勇的成人礼,应该要给他做一套西装。而村里针线活最好的应该就是姜嫂了,她曾经可是给村里的军官做过衣服的人,手艺自然是了得。他急匆匆跑到姜嫂家里去,嘱托他给儿子做一套西装。姜嫂笑到:“人人都说你不善言辞,却不曾想对骁勇那是真心好啊!”父亲一时害羞竟摸起了头发,宛如一个得了奖赏的小男孩。“不过你这西装的尺寸应该是多大的,你要叫骁勇来量一下吗?”他一时着急竟忘了这事儿,他一拍脑门说:“你瞧我这脑子,一点儿也不灵光。我这就回去取骁勇的衣裳给你量一下尺寸,这孩子天天都不在家,也不知道是跑哪鬼混了。”说完他立马赶回家,他走进骁勇的房间,打开他的柜子,但是却发现一包一包的塑料袋装着白色的物体,他以为是什么零食也就没在意。但是就在他翻找着骁勇最近穿过的衣服的时候突然一个白色的袋子掉出来,上面还写着各种收据信息。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常识告诉他,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没有去找骁勇方面问清楚,而是带了一包白色的物体去了老郑家,这个老郑,以前当过老师,见过的世面比他多,自然知道的也比他多,他知道这是一个新鲜玩意儿,他想弄清楚骁勇这阶段究竟是在干什么。于是他跑进老郑家整整坐了三小时,这三小时里,谁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从老郑家出来的时候,他的背佝偻着,步伐沉重得让人心疼……
他回到家立马把骁勇柜子里所有的白色物件收到箱子里,然后在骁勇妈妈面前点了一柱香,嘴里念叨着:“是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有把骁勇培养成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啊!”随后他只留下了一封信给骁勇,就二话不说地离开家门,抱着那箱东西走向了那条离家的路。这时候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着新闻——关于贩卖冰毒的,现在县里的警察都在追捕。而那箱白色的东西全部都是冰毒。
骁勇这时候还在和朋友们抽着烟,喝着酒。电话里的电话他却视而不见,而那些电话号码全部都是一个名为父亲的号码。他还是大笑着,直到姜嫂找到他告诉他他爸被警察带走了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尽力跑到警察局,只想和那个自己十几年都不曾说过一句话的父亲问清自己的一切疑问,他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帮自己挡罪,为什么当年要给妈妈注射药物,为什么小时候要对自己漠不关心……
当他回到家试图挽回父亲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封书信,他拿着那封书信在街角的小巷里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他知道自己错了,而且自己错的离谱。他什么都知道了,那年夏天他去学游泳的时候其实父亲每天都会去那里看他,关心他的安危,他不想让自己变得像女孩子那样娇弱,所以他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每天都会去关心他,甚至在他溺水的时候的那声“勇子”是父亲叫的,平常不会游泳的父亲硬是生生把他从水里拽了上来,然后再装作没事人一样去田里干活。而母亲得的病其实是她自己选择了放弃,她实在不想再拖下去,所以她拜托父亲能否送她最后一程,他根本没有看到父亲面对母亲的那面是哭得颤抖的身躯在为她注射药物。他何尝不心痛,他只是不敢在骁勇面前展现自己的懦弱。
无数个夜晚,骁勇回来的桌上永远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无数个夜晚,父亲在等他回家了才入睡。
父亲不会写字,写这封信他是一个一个字查字典写的,他拜托了村里所有的人照顾骁勇接下来的生活。
他奔跑到警局向警方坦白了一切,他想好好做人,他不想再让父亲庇护自己了,哪怕他要做10年的牢,哪怕他不再是别人的“勇哥”了。在自己进监狱的时候他紧紧地抱住了父亲,并且留着泪说出了那句对不起。
骁勇总是把那封信留在身边,从不扔掉。因为早在他进监狱的那一年年末父亲因为心梗去世,而他因为有罪在身所以无法亲自去送父亲。
那天接到消息的骁勇没有哭,反而笑了,他狂笑着说“这老头子和我斗了一辈子还是输了!”随后他笑着笑着却哭了,哭的撕心裂肺,他好想回到自己走错的第一步,他好想好好吃一次他做的面,他好想和父亲过一次成人礼,他好想……
到底谁才是杀手呢,根本就不是一个具体的物件,其实是那份最最浓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