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生的这20多年来,我和我妈的斗争史好像就有了二十多年。从开始她扬起的巴掌和我不依不饶的哭声,到如今我和她同样的沉默不语,同样的固执,红着眼眶含着泪水相互背对着。
从小我一受委屈,最想干的事就是离家出走。但是自己又天生有一种算是理智的玩意儿,离家出走是必定要带点东西的。每次用手背狠命地抹着眼泪和鼻涕哭喊着我要走了!我妈就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翘着腿,抻着长长的胳膊,用食指指着我,嘴角憋着一丝笑。
“好!赶紧走!但是……”我毅然地把书包里的书一股脑儿倒在地上,仿佛为我离家出走的决心唱响了前奏。然后往包里塞着自己认为离家出走必不可少的东西,往往也就是几个钢蹦,几张皱皱巴巴的毛票,一些吃剩的饼干。
“但是,把我买的东西给我放下!你的书包!”我气得扔下书包,砸在地上发出强烈的抗议,肩膀一上一下地颤抖着。“衣服!裤子!”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使劲扯着衣服,一边哭骂着“你……以后……都……不再是……我妈!我……是……总要……离开的!”
赌咒似的过了十八年,我也没有成功的离家出走,我依旧被她紧紧地握在手掌心里。第十九年我要填报志愿了,小姨说我物色的两所大学基本上是没有多大差别的,唯一最大的区别就是一所离家比较远。当然,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离家远的那所,第十九年,我终于从她的手掌心翻了出去。正当我为我的选择洋洋得意的时候,她抬起了头,乜斜地扫我一眼,然后环视了屋里的其他人,最终抿了抿嘴,起身出去了。
整整一个假期,我躲在外婆家,计划着我的大学生活,无论将面对怎样未知的困难,都没法褪去我即将脱离我妈魔掌的喜悦。她有时下班了,会打电话过来。看到手机屏幕上闪出她的电话号码,我总是努努嘴,让外婆接电话。外婆也总是瞪我一眼,接起来说几句,嘱咐她回去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天黑。挂了电话,外婆总是唠叨:“偏偏都是属鸡,见面就啄!你个黄毛片子,上辈子,你妈肯定欠你的。”
终于熬到开学了,我兴奋地收拾着行李,将自己凡是看得上的东西都往皮箱里塞。她坐在床边,看着我说:“尽是些破烂!少带点,过去买。”我跪在皮箱盖上使劲拉合拉链,头也没抬,呛到:“你给我钱?你舍得?”我依旧忙着手底下的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了。
家里决定由外婆和我妈送我去学校。我先是开心,因为我是打心底舍不得外婆,而后我立刻提出反对,谁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她去。我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讷讷的耷拉下眼皮,算是妥协。
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我们到了大学门口,我兴奋地看着校门进进出出的人流,我仿佛只看到了——自由!我妈提着我的大包,拉着皮箱,亦步亦趋的撵在我的屁股后面,生怕丢了似的。我打心眼可怜这个没多少文化的妇女!
军训了10天,她们整整看守了我10天。诺大的操场边上,一到中午快要结束的时候,总有两个一胖一瘦的身影在太阳底下晃荡。胖的坐在路边花池台子上抱着一堆东西,瘦的探出头挤在栏杆缝里,屁股向后撅着。我铁定那个瘦的肯定是我妈,她恨不得从栏杆里钻过来。
解散了,我还没走到操场门口,她们就早又转移到门口,我妈踮着脚尖,没等我走到跟前,一把就拽住了我的袖子。她好像也从来没拽错过,我彷佛就被她贴上了标签,任我怎么挣扎都不会扯掉。
外婆也紧接着她的动作忙递过一瓶水,我妈就又接着外婆的动作问道想要吃什么饭,今天累不累。我早已无暇顾及她的问题,拿起水瓶子就咕嘟咕嘟的往肚子里灌。
第十天晚上,我早已累趴在了宿舍的床上,我妈突然打了电话过来,她急着叫我过去。我问什么事,能不能明天再说。她生气的吼道:“叫你过来就过来,那里来的这些废话!”我只好拖着腿,极其不情愿的挪了过去。
小小的房间,小小的两张床。外婆躺在床上,我妈坐在床角,地下放着她们的行李包,拉链开着。看我进来,我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起身子,轻轻的说:“坐下吧。”我看着她,她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的脸,眼眶红红的看着,我便低下了头。半天外婆才开口说,她们今天去市里买好了长途车票,明天早上就走了。我突然没有了之前的喜悦,从六月持续到上一刻的兴奋跑的无影无踪。
接下来,我妈里里外外交代了一堆的事宜,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甚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是不能对着别人说的,她都唠唠叨叨的,反反复复强调。我则反常的没有打断她,也没有顶撞她。只是从鼻子里闷哼一声,或者点点头。或许,我的反常让她也唠叨不下去了,她最后说了句:“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就弯下腰去,埋下头。我想说句什么来着,也终是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就跑过去拥抱了外婆一下。外婆自然是又交代了许多,我一一应承了下来。外婆说完挤弄着眼睛暗示我去抱抱我妈,我走到了她的面前,试着抬了抬胳膊,最终放下,只说明天注意安全便跑了出去。
这个夜晚,我毫不意外的失眠了,躺在床上,听着别人高低起伏的呼吸声,我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的画面。我妈用扫帚抽打我屁股的,我妈用翘起的指头戳
着我脑门骂我的,我妈揪着我的耳朵的。每一幅都让我曾经恨死了她,我多想要自由,没有她就是自由。可是,此刻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我的自由不是降临了吗?
第二天大汇演,我努力地做好每一个动作,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当我走下场时,我才记起她们已经走了。我看了看栅栏外,太阳下只有几颗树孤零零的站在路边,外面空的可怕。
我突然想哭,此刻我才发现,那个瘦瘦的影子早就偷偷地刻到了我的心里。我就算再怎么犟嘴,我的心却骗不了我,我想她。可是,大地呀,就这样横在我的面前,我始终是看不到她。
就在这次离别,我仿佛才突然长大,仿佛才渡过倔强的青春期。我才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她在的地方永远是我的家。我也暗下决心,此生都不再离开她,让所谓的自由都去见鬼吧!
大学四年,我以为我在外漂泊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可是生活就是出其不意打你个措手不及。我不仅没能留在我妈身边,反而走到了离她八百多公里外的新疆。
走的那一天,我坐在车里,我妈靠着我。我看着外面华灯初上,想说句话,却发现车里没有一个人打算说话。凝重的空气里充满了悲伤的情绪,哪怕是说什么搞笑的话,都能催出眼泪。我试着打破这沉重的气氛,却没有一个人搭话。我不敢转过头看她,因为我的余光里,能够扫到她晶莹闪烁的眸子和红着的眼眶。
我独自一个人走到候车室,我妈踮着脚站在候车室的窗台前,手紧抠着窗台,嘴里说着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拼命地噙着眼泪点头,挥手让她离开。她依旧是趴在窗口看着。
黑色的大地呀,延展到无尽的边际,我和我妈各在一头,各安生活。我不能流下眼泪,因为这次离别,我已经长大。
突然的意外降临,我吓得只剩下眼泪,这陌生的大地上,我能依靠谁。听完医生手术的建议,我的眼泪啪嗒一声就不争气的掉在了地上。我惊慌失措,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该找谁分担我的恐慌,我又能向谁求助。
最终,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听完我断断续续的哭诉,我妈没有吐出一个字,半天了才回过神似的说:“我现在就去买票!你不要乱跑了,赶紧回去躺着!”说完又顿了半刻,“我马上就去!你一定不要乱跑!”然后又重复念叨这几句话,也忘了挂电话就跑去收拾。
再见我妈,是在两天后,她僵硬地从出租车门迈出两条腿,身子一个趔趄,晃悠着立在街对面。头顶的几缕散发在风里乱飘,两个眼睛下鼓起了大大的眼袋,手里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小包。看到我,她就问我怎么样了,还疼不疼,何时去医院。我回她,还是先休息休息吧,她瞪着我说,先去医院。
经过了十多天的磨难,我终于要出院了。我妈陪着我从手术室一天一天捱到了出院的那天。然而,分别也就刻不容缓的提上了日程。离别前的晚上,我躺在她的身边,依旧是谁都没有开口,只是听着对方浅浅的呼吸声。突然,她问我:“你一个人行吗?”我瓮声瓮气地回答:“没事,都这么久了。”又是半天的停顿,她才接上,“一个人,照顾好自己,我不能帮你什么了……”“嗯。”又恢复了寂静,整个夜晚都无话,可是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静静地躺着,听着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看着外面的月光洒在被子上,洒在她的头发上,头顶的白发披上了一层霜。鼻子酸酸的抽搐了一下,我转过身抱住了她,她整个身子僵在被子里。我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吸气,我不想哭,因为我早已长大。
“妈妈 月亮之下
有了你 我才有家
离别虽半步即是天涯
思念 何必泪眼
爱长长 长过距离
幸福生于会痛的心田
天之大 唯有你的爱是完美无暇
地之大 唯有思念是隔不开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