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火烧的一样,老邹在小区的亭子里悠哉地扇扇子,对襟的丝质衣裤远处看显的有质感,腰杆挺的直,扫视着过往的人。
“老邹,在这凉快呢,到我家吹空调撒”,老陈头离着老远问。
“家里有,家里有,热天就该出出汗,不要老吹空调,自然风最好”。
老陈没再接话茬,转身走了,临近中午,还是相当热的,老邹的额头汗津津的,衣服也有些贴后背,但老邹觉得还可以忍受。人上了年纪身体调控能力就弱,夏天怕热,更怕冷热交替,老邹坚决不吹空调,这是主要原因,次要原因是不愿去花那个钱,买空调要钱,而电费更是长期花费。
老邹岁数不小,快七十了,虽然年轻时候吃过不少苦,也算赶上了好时候,拆迁得了一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每月还有定期的分红和养老补贴,即使生病了,医疗保险也基本全包了。房子太大住不完,把其中两个单间租出去了,每月也有不菲的收入。
“邹叔,在这乘凉呢?我买了个大西瓜,给你切一半”,一个中年人走过来,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
“不用,不用,家里有,家里有”。老邹看小伙子过来,赶紧推辞。
小伙子看老邹坚决推辞,没办法,只好走了,也不着意。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老邹基本就坐在这里面。白天,小区里面的人不多,一些老年人三两成群随意地打发时光,老邹不跟其他人待在一块,只喜欢就这样坐着。老邹是个手艺人,从做学徒开始,就不大喜欢跟别人说话,但手上的活不错,父母早亡之后,显的更木讷。老邹种地、做手艺,还能把自己养活,只是会经常恍惚,孤独和思念老是左右着他,但是他还算好,总是想着未来肯定会有好日子。
能吃饱穿暖,不为生活发愁,有老婆孩子、有幸福美满的家,是老邹年轻时期盼的好日子,但实现的并不顺利。快到四十岁的时候,才讨到老婆,老婆是外乡人,逃难至此,还带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儿,面对投怀送抱的女人,老邹没有拒绝,他觉的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也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美好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其实不然,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无法满足老邹的理想,五年之后,泛起牛劲的老邹坚决让女人带着孩子滚蛋。
其实老邹是有私心的,他想让女人给他生个孩子,不管男女,只要是自己亲生的就好。自己还能给早亡的父母下葬,而自己死了之后呢?如果连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这辈子就真的白活了。那个女人没能完成他的愿望,还把他的日子闹的鸡飞狗跳。
自己过日子,没什么不好。自己吃饱,全家不饿。
“老邹,菜我买多了,给你分点”,一个跟老邹差不多年纪的老爷子到跟前,把一个塑料袋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家里有,家里有”。喊着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走了,拐过一个墙角不见了。
塑料袋里有一块肉和几样时蔬,老邹摇摇头,要是半年前,老邹撵到他家里也要把东西还回去,他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
老邹是个好强的人,虽然他知道别人都在可怜他,年龄大了之后,社区还专门派人隔三差五到他家看看。这些都是好心人,当然他也知道,社区的人是怕他哪一天死在家里没有人知道,这是孤寡老人最大的悲哀。每次想到这,老邹心里就很膈应,越发觉得一辈子太失败,就会把自己认识的人都恨一遍。
到了中午,太阳底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老邹回家,下了一碗白水面条。血糖和血压都有些高,盐和糖都要少吃。吃完饭,把风扇打开,躺在床上眯一会儿。
越老的人越惜命,老邹也是。怕死,更怕自己死的时候没有一个完整的尸身。牙齿吃饭咬碎了,医生建议要拔掉,他死活不愿意;大腿和胳膊上面有很多肌肉瘤,医生说可以做手术割掉,也死活不让;小脚趾因为踢到石头上,肌肉有些坏死,医生建议切掉,他也坚决不同意。老邹最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哪一天突然死了,被吹吹打打风光地下葬,每次都能从梦里笑醒。
下午,老邹还是呆在亭子里,五点多的时候,有些坐立不安,眼巴巴地看着路口。最近几个月,他最享受下午六七点的时光。他盼望着能尽早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手挽着手,提着水果和菜,有说有笑地下班归来,然后到他跟前,亲切地喊一声“邹叔,回家啦”。然后他应一句,“好嘞,回家”。回家之后,小伙子收拾洗菜,姑娘炒菜做饭,收拾停当后把他叫上一起吃,还会把切好的水果送到他的房间。
老邹像个父亲一样被恭维着,他恍惚那一对男女便是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喜欢拒绝别人的老邹总是拒绝不了他们俩的温馨和盛情,他提醒自己,和他们的关系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但总是功亏一篑。他慢慢地对这样的状态有些上瘾了,有时候还会沾沾自喜。
老邹也在怀疑,为什么他们会对自己这么好,应该是有所图吧。另一个房间的一对男女已经住了两年,从来不会这样,连称呼都是房东。老邹有时候会往坏了想,闲聊的时候也会旁敲侧击,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这一对年轻人对自己是真的好。
老邹也在做着回馈,给他们减房租、减电费,有好吃的也给他们。有一次小伙子出差,姑娘在家生病,老邹跑上跑下,带着姑娘跑了几个医院,非但没有觉得累,反而觉得,有人让他担心和照顾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这两个年轻人的出现,让老邹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但是这种感觉又是那么的不真切,跟梦一样。他想到最近一直做的梦,梦里有人给他披麻戴孝,他被风风光光地下葬,对未来又多了期盼。
老邹还是每天在凉亭里面等着,盼望着看到那一对漂亮的年轻人。
夏天实在太热了,姑娘有些受不了,晚饭的时候,小伙子说他们想买个空调,不知道电费怎么算,因为还涉及到另外一个房间,提议空调算一个房间,家里的电费他们承担一半。老邹没说话,想起另一个房间的一对前几个月跟他计较电费的事情,“这样吧,你们买空调,我给你们贴一半的钱,然后电费还按照之前的算,我天天吃你们做的饭,也不能老是靠脸皮。”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老邹没有给他们考虑的余地,回屋拿了两千块钱,让他们赶紧买空调,“我就是一个人,没儿没女的,看病有医疗保险,也没啥用钱的地方”。
第三天空调装好了,他们的小房间里立马凉快了,小伙子和姑娘都很开心,看着他们的样子,老邹心里也莫名的开心。小伙子把两千块钱还给了老邹,说他们有钱,这钱留着他自己买东西吃。
老邹看着手里的钱,反而难过了。
日子过的很快,老邹享受着,有时候会害怕,害怕这样的日子突然就不见了,老邹心里清楚,自己没有什么为人所图。坐在凉亭里,老邹算着,存折上面还有十万块左右,另外那一套房子至少能值一百万,应该可以用这些把姑娘小伙子留在自己身边。老邹心里还是很忐忑,没想到年老了,竟然让自己遇到了这两个年轻人,算是值得了,好像一辈子的愿望终于在最后要实现了,之前的种种不幸不过是对自己的考验,修炼结束还是得到了生活的仙丹。
老邹的气色和身体都越发的好了,每天等着他们下班是他一天最快乐的事。
最近一段时间,小伙子经常不在家,但是姑娘依然那样,笑嘻嘻地做饭、吃饭和他聊天。
交房租的日子到了,小伙子准时过来交房租。看着小伙子手上的钱,老邹没有接,示意他坐下来,老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从小时候讲到现在,很多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话都说了,最后他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把我这房子送给你们,我没有什么让你们负担的,也有钱,只想你们能像现在这样陪陪我,然后等我死后,给我送下地就好”。老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把披麻戴孝说出来,也没有把自己想认他做干儿子的想法说出来。
小伙子听的非常认真,听完之后没说话,他早就知道老邹是个孤寡老人。
“要不,你考虑一下,回去跟姑娘商量一下”,老邹看着冷静的小伙子,心里有隐隐地不安。
“邹叔,我们其实没做什么,只是觉得您一个人蛮无聊的,所以叫你一起吃饭,我们没有其他想法的。”小伙子话说的很轻。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是真心喜欢你们,我不会给你们什么负担的,我要是死了,这房子也不知道给谁,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你先不要回答吗,你们考虑一下,可以吗?”老邹感觉鼻子有点酸,声音有点抖。
“恩,好的,邹叔,我跟丫头商量一下,谢谢邹叔您对我们的认可”。
过了一个星期,老邹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公司把小伙子派驻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姑娘要跟着一起去。一个月后他们搬走了,老邹的房子和心都空落落的,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打电话问候一下,逐渐的电话也没有了。
老邹的梦里,没有了自己风风光光下葬的场面,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把他吓醒,白天的时候也总是出神,清醒的时候老邹会想,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活着,自己虚幻缥缈的一生终究跟梦一样,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小伙子和姑娘走的第四个月的某天,老邹没有再能起床,三天后才被发现。咽气的那一刻,老邹应该是走到了梦的尽头,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后来,小伙子路过,去看望老邹,从邻居那了解了老邹的情况,听完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