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听到农夫和蛇的讨论是在几天前的浙江保姆纵火案上。
歩下君对于逝者的态度是惆怅的惋惜与同情,对于始作俑者的恶人却无话可说。
大部分成年人对于农夫和蛇的故事理解,仍停留在寓言里那种是非善恶一眼就能洞穿的结论,但是人性的复杂善恶本不具有贴标签似的提醒与告诫。
农夫真是傻逼和滥好人吗?怎么可能!
他死的时候,惊愕的是他想要做善事,却由于见识浅薄而害了自己的性命。
因此遭到了这种报应。
也就是说,农夫考量的范围,是他不光认识蛇这个物种,而且他经由自己人生阅历的判断后确认此蛇无毒无害。
“蛇没有毒,即使随便咬,自己也能制得住它,根本不会被伤害到”。
这才是农夫对于自己人身安全风险充分评估后的想法。
所以才以慈悲行善之心,选择做这件善事,施以援手。
所谓的见识浅薄,是对行善这一被帮扶对象看走了眼,以及对自己能力的过高误判。
面对一条光凭肉眼和经验无法区分,看似无害而实际有毒的蛇,善良与良知无用武之地。
寓言成立的条件、警示意义其实在此。
二
古往今来,关于人性善恶的执着讨论,喋喋不休。
性本善、性本恶、性无善无恶,都有拥趸的支持和舆论解读。
但更重要的是,不能光注重于“体”的发掘求证,而故意疏忽和淡漠了“用”这一层面的实际意义。
从孩童的教育方面,我们可以说农夫是善良的,因为愚昧而忘记了蛇的本恶,所以致死。
出于经验总结的方法,我们能表扬某个孩子“初生牛不不怕虎”,勇气可嘉。顺便提点一句,要小心,莫要落得“黔驴技穷”的下场。
人对于直接能害人致死的东西是持有天生的警惕意识的。
对于低等动物的本能,我们允许标签化的认知。
但若是从成人的眼中,还是执迷于“做人只能把援助之手伸向善良的人,对恶人千万不能心慈手软”的角度的话,那就太扯淡了。
人固是要分清善恶的,但善恶怎么分清却根本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判断法则。我们只能不断地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又听取别人的教训悔恨,从而定制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经验判断方法。
谁跟谁的定论都不一样。
三
有人觉得雇主与保姆只要划分清楚边界,只要家政公司加强管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譬如婆媳关系,打得惊天动地的多了去了。不管是划清楚边界的侵略战,还是划不清楚边界的保卫战,都是可能引发下一场家庭大战的导火索。
都是觉得自己对对方如何如何掏心掏肺的好,没成想作恶的人根本不领情,自己特憋屈。
是婆婆的管理不严,还是儿媳的管理有漏洞呢?
再比如老北京人当年最头疼的就是穷亲戚进城。
你要管,他们能把你家里都席卷一空,你全家下半个月的口粮可能都没有了。
你不管,他们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哭天喊地说你富贵发达忘了本。
三天两头的来,一批批排着队来,攀比着来扫荡。
结果往往是,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拿了你的,你要有一点点表现的不符合他们的意志,他们能骂你家一辈子。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不是该归罪于主人的问题吧?
是穷亲戚变态的心理孽障,是保姆不满足于现状的罪恶。
是虎狼之心,小人之恶,不仅怀土怀惠,还恩将仇报。
真没天理了。
四
有人评论,农夫把蛇捡起来丢树洞里,这就是个大团圆的结局了。
歩下君还以嗤之以鼻。
扔树洞里就能保证已经被冻僵的蛇不死吗?
农夫所要追求的行善,他所要保证的是蛇不死,而不是扔在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然后骗自己说这下它死不了了。
他没有怪自己行善的心错了。
他只是在临死之前后悔,不足的人生阅历害他看走了眼:
以为自己救的是一条无毒无害的蛇,却被反噬,所以活该倒霉。
我们这个时代,讨论见义“勇”为、见义“智”为的辩证关系太多了。
除了面对明晃晃的恶势力之外,不知道什么是“义”才可怕。
同样,又把善恶绝对化。
我们都乐见于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行善,可以不求回报,是无怨无悔。
像《锁麟囊》里薛湘灵唱的那样:“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还要“莫把姓名信口哓”。
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只不过没想到,在能力范围之内的局面却也失控了。
于此,无论农夫还是雇主,我们除了在情感上哀悼亡者,在行动上无能为力。
都说好人难长命,祸害活千年。
浙江雇主的遭遇,源于恶人之祸,更是好人的天灾。
就像历史书里常写的故事,一户人家在水边救起了一个重伤之人。
救好之后,若是碰到是个怀大志之人,往往发达后回来报“恩同再造”的恩德。
若是救到个响马恶贼,全家躲不掉被屠戮血洗。
除非你假装看不见,让他自生自灭。
除非他们放弃良善,不再助人。
但行善之人,逢见死不救,更是难以心安。
良善之人,最大的命门,不在己手,而在于被救之人的一念之间。
为求一心安,只能赌命。
看看是天命眷顾,还是倒霉催的。
良善助人的悲欢竟与自己的命悬一线如此相系!
令人心寒的是,勿以恶小而为之,本就是说给对善恶本身具有一定觉解的人听的。
缘此之故,歩下君每当目见良善之人施以援手,都心怀敬重与尊崇。
惭愧,良善并不是歩下君事事都能兼具的美德。
五
比对一个睿智的案例,看起来就更有趣:
庄周在干涸的车辙里看到了一条快干死的鲫鱼,鱼求他赏一桶水活命。
他说他没空儿,要赶去南方吴越引西江之水救援,那水多得能淹死它。
鱼说,我他么并没有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拼命努力挣扎着活到此刻,只为留得一点残喘等你路过施救。你丫不光不救,还消遣我。
同样,把冻僵的蛇扔到树洞里,未必不是一种生死关头的消遣。
在《涸辙之鲋》里,监河侯却被骂成了不救人死活的王八蛋。
监河侯如果辩解说,他并非不想救,但是他不知道此刻的庄周是不是个会害他的坏人,所以他没管。
因为你们也曾道貌岸然地说过呀,不要随意轻信别人,对待恶人不能心慈手软。
我们会赞许监河侯的睿智吗?
还是接着骂他说,庄周是个好人,你干嘛不救,你们不是朋友吗?
结果,我们的出发点变成了道德控诉:监河侯你个小人,你他么的根本就没有施以援手的良善。
那么,在分不出善恶的前提下,选择不乱发善心是对的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抓住监河侯不放呢?
以至于代代在讲《涸辙之鲋》的故事,夸耀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功德,斥责的是不以善小而不为的冷酷。
而《农夫和蛇》,正好相反。
就因为我们认为庄周是绝对的好人,蛇是绝对的恶。
难道不浅薄么?
耐人寻味的是,庄周选择了快步走出,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