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的酒糟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1期“冬”专题活动。

    美香前几天做的酒糟鱼,邮寄了几罐给千里之外的儿子小当,小当收到的那天晚上就打来电话,

    “妈,酒糟鱼就是这个味道,真好吃!你怎么做出来的?”

    小当不会烧菜,美香听了这个外行的评价后露出十足专家的劲头:

    “这说起来……就有讲究喽。做酒糟鱼,草鱼、鲤鱼都可,最好是选鱼身上的背脊肉,鱼肚皮在煎的时候油太多,不经熬……首先要切成不薄不厚的小块,加少许盐,放到太阳底下,根据强烈程度,晾晒一至两天,收干水分就行……接着用油煎,油温要适合,太高容易焦,温度低了出不了香味。煎的时候还要把控放下去的量,一锅不能放太多,煎出鱼块表面淡淡的金黄色就可以了。记住要煎两道啊,两次油炸效果才能保证到位。炸好的鱼块捞起来放旁边滤干……再接下来准备佐料,大蒜籽、生姜剁碎后加盐腌好,辣椒粉加生抽,锅里加油烧热,佐料倒进去爆炒,浇上酒糟和生抽后,最后倒入滤干的鱼块搅拌入味就可以了。”

    条条款款美香讲得细讲得全,就像站在热腾腾的油锅前面直播一样。小当在那边没插一句话,他认真地听着记着。本来是老公阿宽想吃,美香照着抖音琢磨学成的,没想到一石两鸟,父子连心练胃。多少年了,美香操练的生活绝技只能用在阿宽和小当的刃口上,不然就是无用功。前段日子美香在县里技能培训中心苦巴学了一礼拜,好容易搞到了“面点三十六式”真经,回来却没用武之地——阿宽不爱吃面食。她也再没兴趣去演练了,一时兴起买回来的那一小包一小包高筋低筋面粉、酵母、小麦粉、苏打粉堆在柜子角落,美香每次瞅到就感觉它们委屈得很。

    “这就大功告成了?”儿子意犹未尽,“味道超好!午餐带了一些给同事吃,邻桌的女孩子说请您再做点,她寄回去过年吃……她说会付钱的!”

    美香得意得满脸泛着红光,“你说的轻巧!你不知道,为了你爸的标准,我可琢磨了十几道哩。你别急着吃,放几天等酒糟全入味了,味儿会更正的。人家女孩子喜欢吃,就送她一罐好了,哪能要人家的钱,那不白瞎了人情!对了,哪里的姑娘?”

    餐桌旁边的丈母娘拈了一块酒糟鱼背,边嚼边夸,听上去皆大欢喜:

    “阿宽你可真是有福气哟,娶了美香这么个会弄吃的老婆。”

    等老妈出去散步,美香凑过来亲热地搂住阿宽的腰,“我妈平时嘴硬得很,连她都这么夸,你说你幸福不幸福?”

    酒糟鱼是阿宽为数不多的一个关于吃的温馨记忆,像呼呼寒风中的行者,远远望去,静谧的古庙墙角飘出来的袅袅炊烟。又好似在漫天飞舞的沙浪里,身着灰袍手持禅杖,满面风尘嘴唇开裂的僧侣,天边面前绿意浓浓的海市蜃楼。


    那年初中毕业,本来已经考上了重点高中的阿宽,因为两个姐姐一个复读一个高考落榜,家里经济压力大,母亲便劝他分担下家里的重担去读技校。

    “读出来都是要工作的,大学和技校也没啥区别。”

    阿宽信了母亲的话,不信也没法子。虽然多少年后他才知道这可真的会不同,可当时确实没有什么选择,一辈子能预先知晓又能自己做主的事情,本来也不多。

    这样阿宽就改了航道,来到距家一百公里外的金州念技校。金州四面环山,山青水秀。阿宽和小学同桌小奇在这里又相遇了。小时的小奇胖乎乎圆脸庞,浓黑的眉毛能竖起来能翘起来,好像个小猛张飞一样,生动得很,圆圆的眼睛,身材敦敦实实,爱说好动,热情似火。有一次被那个外地来的数学老师罚站,用手帕绑了胖乎乎的小手上课,就差没塞住嘴巴了,可就这他还照样朝老实巴交的阿宽挤眉弄眼、做鬼脸儿。阿宽经常到小奇家里去玩,他爸爸是市里的干部,矮胖矮胖,白白净净,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他对家境贫寒的阿宽异常和蔼,常常留阿宽在家里吃饭,鼓励两个伙伴努力向上,挣自己的人生。那份殷切那个氛围,让从小父爱缺失饱尝炎凉的阿宽感到十分温暖。

    金州技校三年的好日子,两人翻围墙出去打游戏、镭射录像、溜旱冰、爬学校后面的熊瞎子山,形影不离。阿宽开始长身体了,去的时候身高才一米五,黑黑瘦瘦的个子像竹笋拔节一般,一同疯长的还有他的饭量。学校食堂里的米饭,被师傅们分别切成三五八两的饭块,女同学一餐最多三两,阿宽一顿要八两,风卷残云一般收进去,吃这么多他还是每天感到饿,晚上像一只孤独的野猫四处乱窜,抓呀挠得实在难受,从冰凉的床上拽起冰凉的手脚,披上被子爬到小奇的床头来摸东西吃。他知道那里准有“好货色”,小奇爸爸常开车来,一同带来一些瓶瓶罐罐,他当着阿宽的面叮嘱小奇,要他哥俩“有福同享”。在这三年,家里从来没谁来看过阿宽,自由生长饱暖自由的他,听了这侠义衷肠的话,不由得又感动了一回。

    那些瓶瓶罐罐里最常见的就是酒糟鱼,冬天温度低,存放时间长一些,不过这个功能在这里是冗余的。鱼是江里的大鲤鱼,他爸爸周末钓的,一点土腥味也没有。他妈妈耐心地切成小块,耐心地炸得金黄金黄,拌着红彤彤的碎辣子,色、香、味三兄弟穿过极绿的玻璃罐子冒出来,看到这里,阿宽心中那只野猫就嗖地一下窜出去了。小奇的床靠窗户,冬天皎洁的月光柔柔地唤醒了小奇,还睡意朦胧的小奇慷慨地打开瓶盖子,酒酿的陈香扑鼻的浓烈,拈一块肉质紧实而饱满,嚼一口骨肉分离,你来一块,我来一块,你再来一块,满嘴的干椒红,满颊的鱼喷香。那个味道,简直和阿宽童年的“瘟鸡肉”一样,让人难以忘怀,难以替代。阿宽小时只有家里的鸡打瘟,才舍得自己吃掉,用黄豆长时间地焖烧,说是能去毒素,可那鸡肉的香味,据说比正常死亡的鸡还要香烈,还要持久。是的,那个冬夜里的酒糟鱼滋味,在阿宽鼻翼、舌齿边足足飘了几十年,经久不散。窗外北风呼啸,大鲤鱼离开了宽大的河流,沉醉在这浓烈的酒里,小奇和阿宽也醉在这暖暖的、清澈的冬夜里。

    小奇爸爸六十八岁那年得了癌症,不久就走了。出殡那天阿宽也去了,在灵堂里的哀乐中,阿宽目视着那个白白净净的遗照,眼前浮现一罐又一罐鲜红辣子的酒糟鱼,他自忖心里的难过和悲凉,肯定比外面烟囱里飘出的黑烟还要浓密。


    再后来他们厂子效益不好了,有了二胎的小奇也告别阿宽,往南下打工挣奶粉去了,留下阿宽苦逼地挣着人生。阿宽也想跟过去,去碰一碰这花花世界的机遇,可温柔而坚决的美香不让,新婚的她已经有身孕了。

    “外面的世界精彩属不属于我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嫌清苦,我只嫌异地的孤单。”

    单位又死撑了两年,终于偃旗息鼓地关张了。这些年阿宽跑滴滴,送美团,找零工,搞装修,为了生活,啥累活脏活都接,美香兑现着自己的承诺,心甘情愿地跟他一起,里里外外操持这个家,日子再苦再难,她也是整天乐呵呵的,外面斤斤计较,里面款款柔情。近两年总算还清了房贷,儿子也大学毕业工作了,换来两口子的斑白鬓角,昔日的清瘦书生,变成了油腻大叔,唯一值得显摆的,是老夫老妻一年深似一年的感情,有如那一罐罐醇香酒糟鱼里的酒娘子,越久弥香。

    小阿宽两岁半的美香总是像长辈一样,不,像香港法庭上西服笔挺的律政佳人的结案陈词:我,美香,当初的决定是英明的,再苦再累我们都要在一起。

    这些年小奇渐渐地成了大奇、老奇,胖胖的圆脸上爬满了岁月印记,浓密的络腮胡子遮盖了他的大嘴,可能就是这样的原因,身处异地的他和阿宽说的越来越少,联系也就越来越淡。

    闲下来的时候,阿宽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父子,想起那北风呼啸冬夜里的酒糟鱼。不过,阿宽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上那么馨香、那么正味的酒糟鱼了。

    今年开春,当阿宽和美香在床头回忆往事而感叹不已时,枕在阿宽臂膀的美香沉默了一会,仍旧漂亮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她睁大了清澈的眼睛往上盯着阿宽,那股清澈,比窗外夜里的月光还要干净。

    “你喜欢酒糟鱼,那我就学着做给你吃呗。”

    说干就干,从恋爱那时起美香就是这样的性子,敢爱敢恨,敢想敢做,就像酒糟鱼里那锅红艳艳的油泼碎辣子,热烈深情。

    阿宽也不记得美香试验了几次。每次端着香气腾腾的碟子过来,她那双爱笑的眼盯着他,充满了期待。

    “鱼块干了一些。”

    “酒糟放多了。”

    “鱼块切厚了,没入味。”

    比起小奇爸爸酒糟鱼的味道,阿宽总是觉得差一些火候,差了一些回味。

    “不要紧。您的意见就是我改进的方向。我会成功的。”受到阿宽吹毛求疵的美香,好像一点都不受打击,她每次都是信心满满,像五星级酒店里接待外宾的的高级大厨一样。

    秋去冬来,暖阳透过玻璃窗,洒在沙发上,洒在阿宽身上。难得的休息日,阿宽站起身走到厨房里,心疼地瞧着系着细格子围裙忙忙碌碌的美香, 

    “香,我来帮你吧?”

    美香凑过来亲了他一口,“不用,我一个人搞得定。你坐在那里就行了,你不用干活,坐在屋头,隔段时间就过来亲一下,我就开心得很,一点也不累的。”

      “阿宽,你再尝尝,是不是这个味?”这次美香的语气有点不一样,有些神秘。

    阿宽细细地嚼着,没说话,鱼肉鱼骨在他嘴里翻来覆去,美香的心跟着他的上下颏,紧张地一上一下。

    “是……是……这个味道……,就是它!”

    美香的俊脸一下舒展开了,好像宽大的江水一下鼓涨起来,“我就说嘛,就没有我做不好的。”

    成功了。美香又一次实现了她的承诺,这样的一个又一个小成功,在阿宽悠长的生活记忆里翻滚,犹如美丽健壮的江豚一般时隐时现,令人欣喜万分,豪情万丈。

    “想吃什么你就点!别的地方有缺憾不要紧,有我美香在,人生照样完美!”

    窗外的冬夜,清爽高洁的月光又一次洒了满地,今夜无风。阿宽想,明天就给他乡的老奇寄两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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