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晨风撩拨窗帘,记忆深处便涌动着那条蜿蜒的土路。记得小时候上学,书包在背上跳动如心跳,当太阳从对面的山梁后跳出,红得那样饱满、那样巨大,仿佛整个天地都成了烘托它的幕布。后来泰山之巅的云雾缭绕、华山绝顶的险峻雄浑、青岛海天一线的辽阔晨曦,它们固然盛大壮观,可哪一轮旭日能比得上童年在故乡山坡上所见的那般清晰、那般亲切?那光芒如母亲的眼神,浸透尘埃,暖透心扉,成为此后漂泊途中无法复制的生命底色。
隆冬的严寒是朔风刻在骨头上的章节。教室中央那只笨重的铁皮火盆,由全班集资买来的木炭燃着幽幽红光,是师生们围炉而燃的微小人间烟火。每到课间,便有同学从布袋掏出玉米面馍片,小心翼翼贴近火盆边缘。时间在无声中流淌,馍片边缘渐渐染上金黄脉络,酥脆的香气如无形的钩子,勾动着所有人腹中馋虫——教室里无人说话,只听见轻轻的咀嚼声与吞咽口水的声音,那微焦的甜香里,存着我们抵御严冬的温热仪式。
及至初春,天空便常有细如牛毛的雨丝飘洒下来。旧日操场顷刻成了我们嬉戏的乐园,薄薄的衣衫挡不住春雨的淋漓,我们反而在细雨中追得更欢,笑声撞碎在雨滴里。雨丝沾在睫毛上,落在脖颈间,那清凉温柔的触感,是苍天以柔情之网笼罩人间的证明。三十年时光荏苒,城市的高楼如钢铁森林般冰冷,我再未淋过那样干净、温润的细雨;今日蒙蒙尘雾中每一滴雨,都坠着太重的陌生与杂质,不复童年澄澈。
夏雨常携着霹雳天威骤然倾泻。窗外的雨幕越织越密,教室门被悄然推开时,我总能一眼看见父亲或母亲的身影——他们披着旧雨衣,裤脚高高挽起,淤泥直溅到膝盖,递来的那双胶鞋或油布伞上,还坠着故乡屋檐的雨水。归家途中,伞下小小世界隔绝了滂沱,院中雨水汇成湍急溪流。我便折来枯枝,以瓦片为桨,在土沟里搭起一座旋转的微型水车,看它吱呀呀地承接着天降之泉——水花溅起的刹那,童年灵魂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灵光被悄然点亮,胜过所有城市电子屏幕幻化的冰冷焰火。
秋日里,村庄的呼吸格外沉重急促。天未亮透,全家便已深入田野,金黄的玉米棒沉甸甸地压弯了秸秆,高粱穗子似燃烧的火把,大豆在豆荚中跃动如密语。刨开泥土,圆滚滚的土豆与饱满的萝卜依次现身,霜打过的白菜脆生生地卧在地头。这些丰硕之物满载着泥土的恩典,被仔细窖藏,足以支撑一个漫长寒冬的温饱。
待颗粒归仓,农事未歇,还需铡碎麦草,备好干料,为无言劳作的黄牛堆起温暖的食粮——那窖藏之食与草垛间弥漫的,是土地对人千年不变的慷慨许诺。
岁月湍急如河,冲远了故乡的田埂,却将童年的轮廓反而冲刷得愈发清晰——清晰如少年眼中那轮家乡初升的太阳。当年共食一块烤馍的伙伴早被命运的风吹往四方,在异乡水泥丛林间为生计奔忙;而父老乡亲布满沟壑的面容,却在记忆的天穹下日益亲切。我们与土地脐带相连的命运,正如那窖藏粮食的土窖,深沉而沉默地维护着生命根基。
每一代人都有出走与扎根的双重渴望,乡愁是我们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温柔伤口。当我凝望异乡夕阳缓缓沉入楼宇的庞大骨架,童年那条山路上的红日便在我血液深处重新跃起。它永远悬于精神天际线上,那光芒里埋着土地的密码与星辰的诺言——纵肉身漂泊如蓬,根脉已深扎故乡的厚土,终此一生,永世不绝。
这是故乡以四季为符、以风物为句写给每个游子的长信,每一帧画面都在无声诉说:生命最初的暖意,来自土地与时光的古老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