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进入十二月初,便是手指头一天天的弯曲着掰了。今天三十。年终于到了,像头盖揭开,像笼屉搬开,透着欣喜的热气。
凌晨的五点。天色空蒙,乡村还未完全醒来,路灯的昏黄里,是樟树寂寞摇曳的影子。悉悉索索里,有早行人的气息。楼下的车辆发动一如既往的早。生意人,时间就是金钱,今天仍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昨晚下楼去广场边逛一圈,没见到五姨。晚上七点多还要去城关,再拉一趟货物。她常对我吐露疲惫的意思。年初忙到年尾,没有一天歇息, 像被抽打的陀螺,自己决定不了停下的脚步。服装店也哐啷啷推上了卷闸门,外摆的台架子要赶在早市来临之前搭好,待至天明,一任喧闹嘈杂。
在“呼哧呼哧”的发动机声中坐了起来。摸索了黑色的羊毛衫套上,想了想,换成一件大红色的。听说还会更冷,又翻出厚羽绒服。不再是年终才买新衣服的年代了,也少了为过年而准备鞋袜衣帽的仪式感。靠着床板,心理默念着,过年呢。过年呢。收拾妥当后喊雨欣。她也没有一睁眼,一身新的欣喜了。冬衣早就备齐上身,年关边就没有积蓄已久的向往。容易得到的,都是味道浅的。但既然触手可得,又怎么会特意的退避呢?只是给她选了双红袜子。小的时候,总会将上下里外备一新,打包好,带了回去。初一的清晨,像剥洋葱似的,一件件从行李包掏了出来,我一脸正经,她一脸惊喜。
年前,该送回去的年货,烟酒,糖点,瓜子干果,牛羊肉,开门鞭炮都早早地搬了回去。今天带些水果,拿上春联,下去乡下,便是真的过年了。我们住镇上,公婆在乡下。按照习俗,我们总是要回到他的包衣罐的所在地。三十晚,问候宗族长辈,初一里,邻里互拜。只是,村里的年轻人出去了的,回得少;老者多有病逝,或是随子女外迁不归,越发显得村庄冷清了。饭后,多是约了牌局,去了各家,也是老人坐守,相顾客套。我不看书,也便寂寞。年前下雪的时候,公公病毒感冒,每天高烧,起夜无数次,八十多的人,每一次生病都会惊出我们一身冷汗。幸好,天气好转,竟渐渐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也能屋前屋后地转转,看看。他若知道我们回去,总会早早地等在路旁,张望着我们的来向。
收拾停当,先去母亲那儿吃了早饭。弟弟一家也回来,侄女儿像个小精灵,每天的目光多是停驻在她身上。人多,花样多。早餐有稀饭,玉米,南瓜,咸鸭蛋,炒鸡蛋,萝卜干,青菜和豆腐。大家笑,以往肉是主打,现在清淡才是主流。边吃,边聊。聊到以往过年的情形,热气腾腾的猪肉头,黄澄澄的鸡汤,那些饥饿热切的过往已然成为现在的开胃点心,拎出来看看,都冒着不忍放下的甜味。我对小时候的味道印象深刻,因为每个三十的晚上我都会吃得肠胃不适,半夜里一阵阵的胃酸犯呕,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望菜兴叹,懊恼无比。
原以为路上会很堵,却不是。车流虽是缓慢,但有序地朝前游动。路口边,见到前来执勤的民警。细雨蒙蒙,风里冰寒,他也有要相守的父母,却脱不开公务。大横山的山脚下,前来祭祖的人络绎不绝,在森林防火干部的指引下,拜了先祖后下山到指定的地方烧纸,燃鞭,有条不紊。父亲和母亲带着小侄女们也过来了。他们常常念叨当年所选的那一处墓葬地,说它背风向阳,主道之侧,周遭标志显著,不会在多少代后被弄错。父亲每次来,总会悉心清除周边灌木杂草,培土疏沟。代际相传,爷爷奶奶总会感知这一番心意吧?
中午吃得俭省,青菜豆腐不厌烦。按照风俗,晚上才是正餐,午间也就打个尖儿就行了。前先年,拆了旁边脚屋子,孩子二姑就在隔壁做了新房,年三十,便是两家并一家,过个人多年。她掌了大厨,我连下手也打不成了,灶台下塞着柴火,火苗抽得欢快,很暖和。整个厨房里,除了肉,还是肉。鱼肉,猪肉,鸡肉,牛肉,羊肉……炖的,蒸的,焖的,炒的,烫的,无肉不欢,肉肉重叠。闺女和侄女开始贴春联了,往些年,是我调好米糊,一寸寸刷到边,对齐了贴上去。再推至我的年少,父亲拿回请人写好的对联,大门,小门,厨房门,院墙门,甚至猪圈门,厕所门,都是红艳艳的规矩齐整。现在,她们用透明胶,我是不喜欢的。婆婆说,孩子大了,我也解放了,你也解放了。
六点。天色暗沉,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浓郁的年夜饭的气味交织在鼻尖。我们也开门放了饭前小鞭炮。细雨未停,氤氲雾霭,硝烟夹在雨雾里,低空盘旋, 散不去。一家人掩了门,落座举杯,客客气气。饭菜丰富,食欲一般。孩子们起立敬酒,个个比我高。恍惚间,我已老。接下来,走宗亲,抢红包,看春晚,除了电视,都是低着的头,和偶尔的抬头笑。
我的年,渐渐换了模样。我的心,终至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