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出奇的静。
远处传来更夫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分外清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声,两声,声声入耳。
只是,昨夜的长安,并不太平。
“大人,城西乔家,昨夜失火。府上三十余口,虽幸免,但……”侍卫有些吞吞吐吐。
“但如何?”我从一摞文书中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在查探中发现,乔家,似乎有事隐瞒。”
他说有事,我心中已有了算计。从桌子暗盒拿出一本札记,这个月,已是第五起了。
同样的手段,同样的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
赵家,李家,司徒家,宁家,还有新添的乔家。
犯案者一步一步的牵着我,将我引进一个巨大的案中。
“去查查他们之中可有联系?有消息立即回报。”侍卫退下去,我揉揉太阳穴,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
终究硬扛不住,被府里的丫鬟抬回了家。
等醒过来,已是次日清晨。我唤来小七,“昨夜可有事情发生?”
小七将洗脸水放在一旁,福了福身,“小姐,昨夜很是太平。”
太平,长安早就不太平了。
她见我眉心微蹙,将湿巾子递给我,“小姐,你怎就不忧心点其他的,别人家小姐都安分的守在家里,可小姐倒好,偏偏去京兆尹去做什么大人……”
小七自幼与我一起长大,名义上虽为主仆,情分上却如姐妹。我知她这一唠叨,非得是没完没了了。
我苦笑,只穿起官服,束起长发。转身离开,只留下她,在絮叨着我还不考虑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终是要做,可不急于一时。我心里偷偷回答。
“大人,这五家,似乎都与三年前的黄河治水有关。”
“黄河治水?”我有些不解,只细细翻看呈上来的文件。
“五家的交集,便是黄河治水。当初圣上下令,由赵家掌事者谋划决断,李家辅助,司徒家在地方协助,宁家和乔家是主要治水主力。”
我点头,治水以后,皇上以有功为名,提拔了他们,使他们一跃成为京城新贵。
因火灾而浮出水面的事,就是治水最见不得人的另一面。
贪污。
这两个字在脑中一闪而过,我忽然意识到,那纵火的人,岂不是在推着我,向前走。
被人掌握的滋味,很不爽。
更令我不悦的是,侍卫告诉我,这火,定不是人能放的。
我从不曾想过,但不得不承认,这世间,或许真的有妖魔鬼怪。
在防备森严的府邸,能准确无误的纵火,又能恰到好处的不伤及他人,而火烧的程度,刚好能让官府介入,又不破坏重要线索……
种种精准手段,都在告诉我,这不是,一般的人力若能达到的。
难不成,长安城里,真有妖。
忙里偷闲。
我换了便装去了城东的茶馆,点了一壶六安瓜片。
“苏大人今日怎得空了?”一老者笑盈盈的坐下,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自是无事,出来走走。”我呷了一口茶,慢悠悠的说。
老者拿出折扇,在我头上就是一打,“臭丫头,打小你就不白费功夫,今还和我扯谎?!”
我双手捂住额头,“百里爷爷,我错了。”
爷爷见我态度好,便收了手,只静静的喝着茶。
以我的了解,我可以问问题了。
“爷爷,这世上,可真有妖?”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怎问这个?”
也是,从小,我就是个坚定的,不信鬼神者。
我脸上有忧色,他便猜到几许。“苏丫头,你手头的案子我知道。”
我惊的抬头。
“若你相信,我便告诉你,是的,有妖。”爷爷认真的说。
“那,我该怎么找到他?”
“该来的,终究会来找你。”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他却喝光杯里的茶,“苏大人,今日这茶甚苦,下次换别的。”说完,没等我叫住他,他就转身进了茶肆。
看样子,百里爷爷是不打算说下去了。
百里爷爷算是这长安地界无所不知的人,我一直觉得他是神一样的存在,除了,除了偶尔泼皮无赖点。
不过,爷爷算是给了我一个答复。
有妖。
月上柳梢头。
一向浅眠。
刚入梦境的我,突然惊醒。
有人。
我随手披上外衣,推门出去。
空空的庭院中央,站着一位白衣少年。
我不动,他也不动。
我不说话,他也未曾言语。
我在等,他也在等。
时间如水,微凉。
终究,我敌不过,轻轻迈出第一步。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不会伤我。
“你是谁?”我开口问。
“无花。”清冷的声音。
“你来这,有什么事?”
“我听人说,你在寻我。”
我一下子止步,我在寻的,是妖。难不成,眼前的少年,就是妖。
可这眉眼精细,怎没想像中的那般可怕。
他见我迟疑,猜出我心中所想,微微抬眼,他的眼中,竟有万千月华。
“苏大人,黄河两岸的百姓,定会谢你昭雪之恩。”他言语中带着恳切,竟让我微微动容。
“那,你为何不直接寻我,反而纵火?”虽然如此,我还是厌烦他一步步的牵着我。
“若大人早知我是妖,会如何?”他略一停顿,“若大人应允查案,又如何找到线索?若大人不信我,又如何?”
这三个若,问得我哑口无言。
“你为何,要我查此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最不解的一个。
“长安女诸葛,又是第一女捕快,别人我自是信不过的。”
“我会彻查,不过,许是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我该如何寻你?”
“若寻我,便叫人在城东茶肆,点一壶,六安瓜片吧。”说完,一袭白衣隐在了夜色之中。
六安瓜片?
我迟疑的回了房,从他刚刚离去的身手看,若不惊动我,也是容易的很。那就是说,他是专程来寻我的。
无花,无花。
既是应允了他,又因身在其位,我自是对案件颇为上心。
从乔家发现的账簿中,可以知道,这贪污的金额,许是我再当个二百年的大人,也赚不来的。
可想而知,这赵家李家,又拿了多少。
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知道,只要我查,就会有人看不过去。
深夜回府,半路。
一群人拦住马车,马夫尚未来得及应付,便被打翻在地。
我在坐椅下拿出佩剑,下了车。没等站稳,一把大刀就迎面而来,我侧着身子躲过去,手中来不及使力,背后就被踹了一脚。
可恶!堂堂捕快出身,难不成连出手机会都没有!
我从地上起来,手中剑花翻飞,脚下急步轻移。一时间也微微应付了。
从官府得到消息到派兵,大约需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我能顶住这半个时辰就好。
可我忽略,女子终究是女子,再厉害,也抵不过十几个大汉。
我倒下那一刻,一抹白衣拂过眼角……
等我醒来,全身酸痛。
小七在身边嘤嘤的哭着。
“唉,别哭了,我没事。”我睁开眼,“我想喝水。”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你的背上,有一寸多长的伤口。”小七责备着,将水喂我喝下。
“抓到了吗?”我喝了水便问。
小七摇摇头。
“那,是谁,救了我?”我没支撑半个时辰,而我没死,自是有人相救。
“我也不认识,是一个白衣少年,长得蛮好看的。”小七回答说。
无花。我心里确定是他。
小七见我又不说话了,便退出去,为我端药了。
“对不起。”
“何出此言。”
“若不是我所托,你也不会被歹人所害。”他递过一个小瓷瓶,“这是金疮药,用着不错。”
我接过来,“即使不是你,我也会继续查下去。”
“所以,你不需自责。还有,多谢你的药。”
他的眼眸极黑,黑得看不清我的倒影,却也黑得全是我的身影。
我倔强的抬起头,笑着对他说,“你不需自责,多谢你的药。”
他离去如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原来,世间真有一种人,见之不忘。
我认识到这一点时,懊恼了许久。
他是妖,是妖啊。
我的人生大事,不用急呀。
可终究,因为他,我的步子,乱了。
刚入暑伏,天却热的有些难熬。
晌午,刚从李府出来,侍卫就来报,乔家那边有动静了。
我思量着,大慨就是怕兜不住,跑去找救星了吧。
“他们,去找了谁?”
“司徒家。”
我略一点头,“我知道了,先派人盯着。”
能收集的证据,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他们露出多少马脚了。
回府,尚在考虑案情。现在,最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是我该如何去禀告圣上。
若黄河治水出了问题,岂不是在变相的告诉大家,皇上错了?
想得正出神,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有些事,并不急于一时。”
我猛的抬头,右手刚好按在佩剑上。等看清了是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我真是坏人,你根本就不会有碰剑的机会。”
“确实,还好你不是。”
“遇到难题了?”他紧挨着我坐下。
“无论多难,都有破解之法,不是吗?”我歪着头,笑着看着他。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苏大人,你这副样子,倒颇有几分姑娘的样子。”
他的笑言令我面上一红,平时,我是多不像个姑娘。
有些事,就像一个漩涡。
我努力的想逃离,却越陷越深。
最可怕的,是我根本不想逃。
譬如,在乎无花这件事。
司徒家自然坐不住,深夜,悄悄派人去了赵府。
而赵府,又岂会一家做主,自然逃不了李家。
虽然所有人都在明处,可万万没想到,出面寻我的,竟是当朝丞相。
“苏大人,别来无恙。”钱丞相笑着坐下,接过侍女奉上的一杯茶水。
我站在旁侧,低着头。我怎就忘了,钱丞相,是李家的靠山。
“苏大人,听闻最近忙于各种案件,这个,算是本相的一点心意。”话音刚落,从外面走进一个侍女,手中的端盘中,摆着白花花的十对银锭。
“丞相这是何意?”我假装并不懂。
“苏大人,本相希望,你停止手头的案子。”他仍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那下官想问问丞相,到底您是以丞相的身份来命令我呢,还是以长辈的身份来干涉我呢?”
他面色一沉,颇有不悦。“有何不同?”
我缓缓踱了几步,站定,面向他,“若是丞相,我想问问,您是要我弃国家法度不顾,弃百姓福祉不顾吗?”
他张嘴没说一句话。
“若是前辈,我想问问,您是要我做个昏官,愧对这明镜高悬四个字,对不起我苏家的列祖列宗吗?”
他哑口无言。气极,站起身,转身拂袖离去。
“等等,请把这银锭子带回去。”
“哼,苏如是,你等着。”
我笑笑,“送客。”
终究,最难惹的人,我也惹了。
我长长叹口气,证据确凿,我该上折子了。
趁他们,还来不及应对的时候。
回府。
自从上次的事,我便每日都走着回府。
毕竟,马夫无辜。
我感觉有人跟着,却不知是敌是友。
加紧脚步,拐进一处胡同。
等那人走近,伸手就是一击。
“是我。”
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我面上一红,忙收回来。
“跟着我做什么?”
“这几日,他们会有所行动。我怕你不安全。”他看着我,全然没发现我的羞怯。
“哦。”我点点头,“那,是整日都跟着喽?”
“我是妖,行动会方便很多。”
我懂,这是瞧不起我是人喽,不然也不必时时刻刻守在身边。
被妖瞧不起,我有些不服气。
可转念一想,若是他,便也算了。
深夜,辗转难眠。
想着他就在我的屋顶睡着,颇有些心疼。
那样气质出众的妖,就宿在我的屋顶。
我红着脸,将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
好像,挺幸福的。
第二天,我一身朝服。
上了朝,便去御书房见皇上。
“如是,今日怎急匆匆的要见朕?”皇上因我是苏家长女,待我很是宽厚。
我俯身下拜,“皇上,微臣有事奏。”
皇上停下手中的笔,看着我。
我再拜。“皇上,我的爷爷和父亲曾教导臣,要以百姓之忧为忧,以皇上忧为忧。所以,为官之后,一直谨遵教诲。”
皇上静静的盯着我,一言不发。
“臣,近日查明,赵府,李府,伙同司徒,宁家和乔家,在三年前的黄河治水中,贪污腐败,数目之大令人咋舌。”
“什么?”皇上拍了一下桌子,“当真?”
“臣不敢胡言。”我抬头看着皇上,“证据确凿,请皇上过目。”
大太监从我手中接过文书,呈给皇上,皇上越看,眉头越是皱在一起。
“皇上,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
“如是,说吧。”
“丞相大人,曾找过我,让我,不再插手。”我低声说。
“朕知道了。”皇上的语气颇为不振,“看来,朕信错了人?”
“皇上,人非圣贤。”我低头,“还望皇上早日还黄河安定。”
“苏如是,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在责怪朕昏庸吗?”
我惊得一言不发,只愣愣的看着他。
“滚出去。”皇上连同手中的折子,打在我的身上。
我俯身下拜,退了出去。
可人算,终胜不过天。
皇上下旨,将我软禁。
而原因,则是我,与妖孽勾结。
是谁,要这么对我。
许久未曾梳过女子发髻,闲在家中,自是不需像往常那样。
一支玉簪,将及腰长发松松挽起。
“苏大人,貌似,给你添麻烦了。”他一脸歉意。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苏大人,下面该做什么?”
“别大人大人的叫我了。”我低声细语,“我已经不是大人了。”
他低头看着我,再不说话。
那缕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的打在我们身上。
微微暖,微微暖。
“那以后,便唤你,苏苏?”
“嗯。”
不是苏大人,不是如是,而是苏苏。
我自是有所准备,不然,不敢怡然自得的享受软禁时光。
丞相还在第三日的时候,来嘲笑我一番。
见我油盐不进,又负气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大难临头,还不自知?
不出三日,皇上诏见。
“如是,你这棋,下得甚好。”皇上笑着对我说。
“多谢皇上,相信微臣。”我一拜。
皇上下旨,将黄河治水涉案者,按国家法纪一一处理。
或斩首,或罢官,或下放,或抄家。
而皇上重新委任大臣,去黄河,重铸大坝。
“你究竟怎么做到的?”他不解。
我耸耸肩,“很简单呀,证据齐了,可丞相那,是最关键的一环。我不过请皇上陪我,演出戏,让他们以为我失败了,他们必会自动露出马脚。”
“连我也骗?”他走近,盯着我。
“我不是,入戏太深吗?”我有些惊慌。
“那,罪名可是与妖孽为伍呀?”他微微皱眉。
“你别气,你知道吗?现在,京城的人都唤你……”
“唤我什么?”他追问。
“唤你,义妖。”
“苏苏,”他轻轻唤我,“那你唤我什么?”
我低下头,迟迟不答。
不是我不爱,是我,有些怕。
终究,人和妖,哪有长久的?
他消失在我生命里。
就像从没来过那样。
多少个夜里,我难眠,可屋顶再没有他。
多少个归程,我迟疑,可身后再没有他。
我跑去城东茶肆,点了十壶六安瓜片,也没等来他。
“苏丫头,你怎么了?”百里爷爷问。
“爷爷,你说,人和妖,能长久吗?”
“你说呢?”爷爷反问。
“我……我不知道?”
“丫头,你怎不知道,若不能长久,你这副样子,又是为何?”
对啊。
自别后,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长安,无处话凄凉。
“爷爷,可我,寻不到他了?”我哭着,拉住他的衣袖。
“傻瓜,你若想好,他就来了。”
“当真?”
“你瞧。”爷爷指了指我的身后。
我转身,却见他一袭白衣,笑着看我。
“苏苏。”
“无花。”
……
我辞了官。
毕竟长安繁华,不适合比翼双飞。
无花说,天地之大,与爱的人一起,才好。
“无花,我们以后,还回长安吗?”
“回呀。”
我歪着头,“为什么?”
“去看我爹呀。”他笑着说。
“你爹?”我从未听他提过。
“就是你的百里爷爷。”
什么?!
原来,这老头一直在打我的主意。
“等等等等。”
“怎么了?”无花不解的看着我。
我笑而不语。
顺路去了茶肆,趁百里爷爷不注意,将六安瓜片打包都带走了。
哦,不是百里爷爷,以后叫百里爹爹。
“这是什么?”
“你爹送的。”我笑着说,“快走快走。”
无花笑着看着我。
等走出许久,久到看不见长安城。
我打开袋子。
这百里老儿,竟掉包了,我手中的,是一袋子丝瓜片。
我气极。
无花摸摸我的头,“苏苏,以后我们带孩子回来,整个茶肆都是你的。”
我要茶肆做什么?
不,哪里来的孩子?
我面上一红,缩进他的怀里。
百里无花,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