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提着把剑冲了进来:“老板在吗?我要当剑!”
恒通当铺很久没有开张了,高高的典当台上落了一层灰,张小二趴在上面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算盘。那人冲进来时,张小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铁器砸在台上扬起的灰呛了鼻子。蹲在地上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半晌才揉着发红的眼睛站起来,只看到台上扔了把铜绿色的剑,却没见到人。
“人呢?走了?不当了?”张小二疑惑的边说边去拿那把剑。还没碰上就见台下面伸上来一只黑手快速的把剑抽了下去,“妈呀!”张小二大叫出来,头皮迅速发麻,鸡皮疙瘩应声起了一身。
“鬼叫什么!”典当台下突然跳出一个人影,张小二又是一声尖叫,抓起算盘就向下砸去,算盘被安在台子上的栏杆给夹住,一时还抽不出来。张小二偷偷睁开眼睛,向栏杆外打量过去,虽没看见人影,却看到被一条巾布缠的方方正正的发髻。往前走了走,探头过去,这才看清了真人。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娃娃,黑着张圆脸气鼓鼓的瞪着大眼费力的仰着头看着。
当铺的柜台都是很高的,寻常人来时只能比那台子高出一个头,这也是当铺的人为了给前来典当的人下的招数。但凡前来典当的,莫不是家里出了急事就是急需用钱,心里本就着急,再仰头看铺子里的人高高在上冷着脸的样子,心里就更着急了,这时就不会再多讲价,往往真值些价的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低价打发了,过后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张小二也是过手过大生意的,六年前隔壁春香楼里的姑娘如果想偷藏私房钱给自己赎身,就在白日偷偷出来把过往恩客送的玩意儿拿出来当了。张小二不想为难她们也就给的价高些,这名声在春香楼一传开生意就更好了,城西贾老爷送给绿荣姑娘的垂丝海棠玉佩,城北王大善人送给红艳姑娘的羊脂玉玲珑,甚至是小丫头自己绣的帕子,偶尔还能见几件宫里传出来的东西。后来没多久春香楼就着火了,里头的姑娘一个都没出来,倒是贾老爷裹着床被烧了大半的被子从里头跑出来,对着火海大哭:“绿荣呀,我刚送了你串东海珊瑚串配着你那用牛乳泡过的小手再穿上绣着粉蝶的那身裙子跳起来得多好看啊,就这么可惜了啊。”哭完就抱着被子走了。再往后,恒通当铺就没有什么生意了,最多是些穷的实在不行的人拿上两件勉强干净的衣服来配着眼泪换回去一两个大钱度日。像剑这样的铁器物件,张小二也是很久不见了。
看清了来人是个娃娃后,张小二定了定神,想端起架子唬唬他,偏头看见还夹在栏杆里里的算盘,又不好起势了。索性趴在柜台上问笑眯眯的问:“小娃娃,你要当剑?” “费话!不当剑我上你这当铺来干吗?”黑脸小人咣的一声把剑扔上来,状似不经意的揉了揉脖子。张小二拾过剑看了一眼,又看到那小娃娃的样子,心下好笑,就走过去打开了一旁的偏门,蹲身出去。走到那娃娃跟前才发现眼前的人并不矮,只比他低一个头,只是他常年站在台上面,才觉得看谁都矮。
“你还是个娃娃,哪里来的剑?莫不是偷得吧,我们当铺可不收这黑货。”张小二看了看这娃娃的黑手与黑脸,还有一低头明显白了不少的脖颈,心下想许是哪家偷跑出的小公子,存了浪迹江湖的心思出来凑盘缠的。毕竟这样的前些年也不少见,果不其然。“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这剑,这可是我师傅林间风的佩剑-青渊剑。”眼前的少年跳脚痛骂,“你要是眼拙,就叫你们老板出来,开当铺的没有识货的,怪不得你这生意如此差,青天白日鬼都没有一个。”
林间风是十年前江湖上有名的剑客,或者说有名的大侠,他凭一把青渊剑从漠北一路杀到江南,斩尽了恶人,誉满江湖,可后来却不知道怎么了慢慢默了声名。眼前这小孩却说是林间风的徒弟,张小二说:“我就是这的老板,你这剑我收了,给你两个馒头,不能再多了。”说完就走进了柜台里去给他拿馒头。
“两个馒头?!你打发叫化子呢!”少年气急一把抬起侧门,学着张小二的样子进来,指着张小二的鼻子说:“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居然用两个馒头打发我,最不起码该给我块银子,还能换些东西。”张小二摸了摸鼻头:“我叫张小二,小姑娘,学人家行走江湖就要学规矩,见好就收知道吗?你拿把破铁糊弄我,我看你可怜给你两个馒头,你可倒好。”那少年听他分辨刚要还嘴,又听他叫小姑娘,一下子白了脸愣在原地,双唇嗫嚅道:“你……你怎么……”张小二颠了颠刚数好的大钱,说:“我怎么知道你是姑娘?我们开当铺的,识人比识物要厉害。识物错了就亏点钱,识人错了那可要赔命的。”那姑娘想了想说:“可你叫张小二……”张小二一瞪目:“咋了,我叫张小二,就不能当老板了?”
许是张小二那天突然抖了一下作为当铺大老板的能耐,那小姑娘是彻底缠上了他。还是一副男装打扮,把脸和手用不知从哪弄的锅底灰涂个严严实实,天天抱着那把破剑坐在当铺里。左右没生意,张小二就和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聊天,知道了她的来历。原来这姑娘竟然是城西贾老板的女儿,只不过是庶女,从小野着长大的,成天看些话本,尽是讲些江湖儿女的英雄事迹,这回在家里受了贾夫人的气就跑了出来,想趁机浪迹江湖。
张小二斜睨了一眼说的义愤填膺的贾姑娘,问她:“那你那剑是怎么回事?厨房偷得劈柴的?还有林间风怎么又成了你师傅了?”贾姑娘面上一红,得亏是抹了锅底灰看不太清,低着头摸了摸抱着的剑说:“剑是我捡的,不过我给你说个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说完直起了腰,黑脸显得越发严肃了,张小二看她那样也认真了起来,以为自己能听到城西贾老板家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喝了一口水压惊,微微直起腰仔细听着,贾姑娘说:“我觉得我是林间风的女儿。”
噗!张小二实在是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去,正好喷在贾姑娘身上,不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贾姑娘抬起袖子随便蹭了蹭表示自己并不怪罪张小二的无礼。张小二惊天动地的咳完后哑着嗓子问:“贾姑娘,谁给你说的这事?”贾姑娘说:“我自己觉得的呀,我爹长的那么丑,我这么不像他。”张小二看了看贾姑娘被蹭的黑一片红一片模糊的脸,点点头表示确实不像,毕竟贾老板常年富贵,养了一身的细白肥肉。贾姑娘看张小二点头,兴奋的说:“看吧,你也觉得不像。”张小二说:“那为何你就说你亲爹就是林间风呢?”贾姑娘说:“话本上都说,林间风是大英雄,长的还好看,我想让他当我爹。”张小二说:“你说不定是长的像你娘呢?”贾姑娘听了,低下头半晌,说:“我没见过我娘,贾夫人说我是在死人堆捡回来的。”张小二在身后的货架上翻了翻,找出一面镜子,忘了是哪一年谁为了什么事送来典当的。镜子被摆在货架上太久,蒙了一层的灰,张小二用袖子擦了擦递了过去。贾姑娘疑惑着接过来,看了看镜子,“妈呀!”尖叫一声,顿时一改刚才的消沉,死命的用袖子擦着自己的脸,半晌后终于擦干净了,张小二看着贾姑娘因为太过用力被擦的发红的小脸,刚才哭过的眼睛还透着水色,由衷的说了声:“贾姑娘你可能真的长的像你娘。”贾姑娘并没有像寻常女子害羞,大手一挥把镜子丢了回来:“是吧,我就说我好看,镜子还你。还有,你就叫我阿绿吧,贾姑娘贾姑娘的真难听。” 张小二拿起镜子递过去:“好,阿绿,这镜子就送给你吧。”
阿绿每天都来恒通找张小二,有时说说话,有时拨拨算盘,张小二催她回去,她就说:“家里也没人在意我死活,还不如在你这玩玩,反正你这也没生意。”张小二想起以前听城里百姓说过,贾家古板,连子弟的取名都是按辈分来,贾家这代是超字辈,大少爷叫贾超金,大小姐叫贾超玉。金玉满堂,却给这庶女独独取了个绿字,看来是真的不在意,后来也就不催她了。只是要她还是打扮成男装,怕邻里说闲话。
阿绿要张小二教她打算盘,张小二看了眼她的手,说:“你这手太粗糙,不适合打算盘。”阿绿到底是女孩,被人这么说,立刻缩回了手背在身后,第二日来时已经缠了厚厚的布,抱着剑时手指被勒的泛出青痕。张小二到底不忍心,就说:“要不我教你识人吧,我就这点本事还算拿的出手,你不是要以后闯荡江湖么,总能用上。”那日后张小二就带着阿绿蹲在店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卖菜的王伯今日总是面带愁容,但给人称菜时总是多抓一点,说不定家里有孕妇,还未生产,所以想积点福报,果然不到下午王伯的儿子就跑着来说自己媳妇生了个胖小子,让王伯回家抱孙子去,王伯一喜,剩下半筐菜都倒给刚好在门口蹲着的张小二,阿绿看着脚下半筐的菜连连对张小二说佩服佩服。
后来就更神了,张小二说刘大姑娘这几日多上了两趟街,指不定是看上韩记酒馆的韩少爷了,果然没两个月阿绿就看到刘大姑娘已经梳了妇人发式当垆舀酒;斜对街的赵婆婆面容凄苦的去了两趟医馆,张小二就说赵婆婆的儿媳可能要吃官司,没过几日果然就有衙门官差过来缉拿。阿绿越发佩服张小二,她问:“你怎么这么神,这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张小二说:“我们开当铺的,识人可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你慢慢学着吧。”后来阿绿果然认真的跟着张小二识人,临近年关时一日,张小二嫌冷,不肯再去门外了,只是坐在窗前朝外看着,阿绿裹着件黑袄站在旁边也往出看。突然看到街角处来了一顶轿子,有侍女上前打开帘子,下来一位穿长衾的姑娘,进了当铺对面的胭脂铺,过了会出来的时候一直瞅着当铺门口,看了会才上了轿离开。
张小二双手捅在袖子里说:“这位姑娘双目清亮,看着性子温婉,你看她的丫鬟,穿着的棉衣料子和那姑娘的竟差不太多,想必是这姑娘心善,对下人仁爱。”张小二一边说一边点点头,突然听到旁边阿绿阴沉着声音说:“她倒是对下人仁爱。”张小二回过头去看,阿绿胀红了眼睛看着像是要哭,忙问她怎么了。阿绿却打开他的手:“你是不是喜欢那样的女子。”说完便哭着跑了出去,张小二追出门去却没看见她的身影。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想到刚才那顶轿子上像是绣了贾的字样,看来那姑娘就是贾家大姑娘,阿绿的嫡姐。
张小二等了几天阿绿都没见她来,又到了年关,来当东西的穷人越来越多,都是些想过个好年的苦命人。张小二和往年一样,不管是瓦罐还是破衣,都收了下来,一一兑了大钱给那些人。听着最后一个乞儿给他说:“张大掌柜的过年好,祝您生意兴隆。”这时张小二才反应过来,今日竟是除夕,离阿绿那日跑出去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天了。眼看着天黑,想必今日她也是不会来了,便想关了门,关门时那乞儿还在门口,张小二便从腰间摸了枚银角子给他,全当是过年积个德。
正要关上门时,张小二听见门外有个声音:“林大侠还是像当年一样仁义。在下也想给林大侠讨个彩头。”张小二愣了一下没有理那声音,接着关门,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林大侠。”正要落锁的手再也没了动作,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典当台上。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说:“进来吧。”
门被推开,朔风卷着些雪花跟着来人袭了进来。来人身量挺拔,面如冠玉,只是右脸上有一道狭长疤痕,配着那人脸上的狞笑更显丑陋。那人身后跟着一个姑娘,素色衣裙,高挽的发髻上斜插着根银簪,抱着一柄铜绿色的剑低头站着。张小二看了看她说:“阿绿,你过来。”那姑娘身子一抖,头却是半点没有抬起。张小二看回前面的男人说:“恭王爷还是这般俊秀。”
那人朗声一笑:“林大侠说笑了,本王看着这副模样看了六年,开头总是生厌,恨不能毁了这世上所有镜子,可后来看惯了,竟也感激这世上有镜子这等东西,能让本王日日记着当年的事情,时时警惕着本王别忘了报仇。”边说着边掏出了一枚铜镜,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的脸,指尖在左时眼神痴迷,触到疤痕时眼睛里像是长出两把利箭,狠狠的射到张小二的心口。张小二看过去,那枚镜子正是那日他送给阿绿的那个,阿绿还是不抬头。
张小二站直了身子,说:“恭王爷,还请谨记着当初你我交换的条件。”那人厉声一笑,将铜镜狠狠掷在地上,镜片应声而碎,“条件?!林间风本王告诉你,本王答应你屠尽春香楼所有人后便帮你离开千机楼,可你非但留了个后患还毁了本王的脸!不过幸好,这后患本王已经自行绝了,现在本王要用你的命换本王的脸!”说完,便站到一旁让出身后的人。
阿绿,或者说是千机绿。千机楼杀手阁养了六年的女杀手,一柄长剑从不出鞘,江湖上都说那剑得用人血喂,出鞘就得有人死。雪下的更大了,烈风卷着雪片呼啸而来,千机绿抽出长剑,点地,被雪冻凉的月光映在剑身发出森森的亮,她说:“林大侠可还记得阿绿的姐姐,绿荣吗?”
张小二看着眼前的姑娘,想起当初偷来当铺的小姑娘,跟在绿荣后面羞答答的拿出一方自己绣的帕子说:“姐姐,我当这个行不行?”他笑着收下。那晚春香楼火光漫天,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小丫头跪在绿荣早已凉透的身子旁哭晕过去,火舌已经漫了过来,眼睛已经挪开身子却已经飞过去,抱起小丫头跑出来,刚好遇见了逃命的贾老板,便连威胁带恐吓的把这丫头托付给他,只是告诉贾老板千万别告诉她真相。
那晚他提剑杀到绿荣房里时小丫头正举着枚铜镜伺候绿荣梳头簪花,见了他来欢喜的叫着:“掌柜的你来啦。”他听见将沾了血的青渊往身后隐隐,却不想被绿荣看见了,她惊呼出声,他长剑破空刺去,穿胸而过。鲜血汩汩流出,浸透了绿荣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小丫头回头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绿荣,一时竟昏死过去。他没有再理,出了门点了火折子扔在了被打碎的酒坛上,大火很快就烧毁了半个春香楼。
这些女人又有什么错呢?官场上的权术相争,勾心斗角。恭王私通了外敌,得了当好处的珠宝,转眼打赏了春香楼里的姑娘,被同样来春香楼里寻乐子的御史看到,准备揭发他的勾当。张小二想起当初那些女人们来典当时脸上的笑意,她们把这些珠宝当成了能换来新生的救命稻草,可谁知这稻草烧起来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江湖上都说他是仁义的大侠,可他也是千机楼里卖命的杀手,十年的生死契,最后一单就是屠尽春香楼所有人,毁了所有的证据。他放走了一个姑娘,偷拿了一枚镜子。
“怎么会不记得呢?”张小二,或者说林间风说:“从前你还在你姐姐跟前时就喜欢戴银簪子,你姐姐嫌太素净,你却说就爱银子,没钱时还能换些东西。初见时你虽刻意用黑灰抹了脸,但眼里的恨意却不是灰能盖过去的。后来我带你看邻里住户,你问这问那却从来不问为何隔壁为何会空那么大一片地方,连看都不愿看。再者,青渊剑是我亲手锻造的,加了精钢的重量可不是寻常姑娘能抱得起的,又何况你手上关节虎口上的厚茧,贾家对你再苛刻,也不至于如此。”
千机绿缓缓抬高了长剑,直指林间风的眉心:“识人果然是开当铺的好本事,你识人这么清,就没看清过自己的下场吗?”说完刚要动作,就听见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一低头,看见林间风不知何时已经拔下她头上银簪插透了她的胸口。千机绿闭眼时听见最后一句话:“恭王爷,在下终于完成使命,屠尽春香楼所有人等。”后来就是恭王大笑的声音,再后来就再也听不见了。
雪很大,不一会儿整个城都白了,除了两行浅浅向城外走去的脚印,就剩了一根银簪孤独的画出一道丑陋的痕迹,与那张脸上另外一边的印子,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