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夜窥贼谋 日聆贾恙
长庚星极明极亮,悬挂在空中仿似明镜一般,映着韦通利的脸。他跌坐在地,自觉似有几个时辰样长短,其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待他回过神来,就急爬起身,茫然不知所措。那筑死的却不是歹人,是那老乡贤。四下无人,也不知那老乡贤来此为何。通利只好默念道:“老丈老丈,非是我有意杀你,实是你不该夜半进我睡屋。今日你阳寿该尽,我也没还魂的本领,且恕罪恕罪,安了冤魂投胎去吧。我定为你乡里除害。”
忖到这除害之事,通利蓦地想起那伙歹人。急把尸体拖进房内,在尸身的衣裤上揩干血迹。那通利收拾齐整,遂到夏枭房中,看他正酣睡不醒,忙上前摇动身子,口中连声轻叫。夏枭颇不耐烦,坐起来低声骂道:“我把你个痴蠢汉子,贼杀才,忒也歹毒。你看看那皓月当空,怎地就叫我起床?”通利慌道:“祸事啦!且休多言,快收拾行装随我走。如若不然,定要拿我等见官,可麻烦得紧。”夏枭不解其意,还道通利没什么本事,来骗钱的,怕事情败露就欲逃跑,于是呵呵笑道:“我是个有真本事的,决不肯骗财私逃。我看你也非等闲,怎么便不忠正,只想弄些虚头?既应了那老汉重托,若不降伏妖魔,只是不走。”
韦通利急得冷汗遍体,低声喝道:“不是私逃,不是私逃!那老汉已是死了,还有歹人要害我们!为今之计,走为上策。那妖怪自是要降的,不过莫要节外生枝,先随我躲避。”夏枭愈发生疑,又问:“那老汉怎生死了?你不要嘴顺,从实招来。”韦通利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向外张望,颤声道:“那老汉是我杀了。”
夏枭听得此言,浑身震颤,瞠目结舌,指着通利道:“你…你怎把他给杀了?”通利猛地扯住夏枭道:“休高则声!有人来也。”便伏低身子潜到门口,见是那马棚中的五人。
那五人各持兵器,结队而行,领头那人悄声道:“那老头知晓我等所图,堪憾未曾一刀杀却,现今只怕是已告知了那二人。四处寻他不着,列位须把细些。”听声气就是胡大哥了。原来那乡贤是来传报此事,却不期遭通利毒手。通利听得真切,既是悔恨,又是愤怒,只想跳出门去一通乱杀。夏枭心中疑惑,取了铁杖与通利自房门远远窥视。
那五人蹑到通利房门口,有个高汉推开房门进去,不由失声惊叫。那领头胡大哥的举刀上前,却见屋内无人,只一具尸体睡在地下,满头满脸的血。胡大哥愣一愣神,惊道:“是这老贼了,不想竟死在此处!”那高汉道:“这老贼晓得我等所图,死了倒也干净得紧。”胡大哥低声道:“噫,不对。他如何死在那姓韦的房内?事出反常,须仔细应对。”
那高汉道:“定是那人杀了他,我等且到天明,把他锁了,贬解上官府。”胡大哥骂道:“痴蠢!那人既杀了这老贼,如何有羁留在此的道理?他不知何处去了,无法可想,先去那方看看。”便引人径向夏枭房中来。
夏枭见那人踅来,听得真切,那厮们果是图谋不轨。他轻易不敢造次,只怕打杀人命,惊动官府。当下把金银裹住带在身上,捏个诀儿,使个障眼法,把通利一同罩住。那们的悄悄推门进来,看不见二人。胡大哥跌足叫道:“啊呀!事做拙了,那二人当是连夜走了。那老贼的命尚能推到他们身上,只是遭卷了金银,白费力气!罢了,莫翻动此屋,装作不知,明日只好报官。”说罢挥手出屋,与众人分散去了。
二人隐在门旁,见那伙歹人远去,夏枭就收了法,累的吁吁喘气。通利忙道:“快快收拾行李,连夜避难去罢!”夏枭一面收拾一面问及前事,通利一一备述,夏枭听讫,沉吟半晌道:“这也无法可想,你我俱是异乡人,若吃了官司,定是走脱不得。只要逃,也不知何处可去。”通利道:“不论何处安身,此处定是安不得身矣。早早离开,待风声过去,再来除了妖怪,以慰老丈在天之灵,方是上策。”夏枭掂掂金银,也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也这般说,我便随你去,等得几月,再来成事。”
二人自离了南村,晓行夜宿,往北去了几日。春来乏困,这般紧赶慢赶,早赶得韦通利连珠介叫苦。一日行不到二三里,又听知官府已发了状子四处缉捕,不敢走大道,专只拣小路行走,夜里便在树林中歇。
这一日正行间,通利又发个昏叫嚷要歇,夏枭无奈,以为已离了江州地界,便同去投店吃喝。二人甫到城内,通利就不迭乱跑,直撞入一家客店,张口只要酒肉。无计奈何,只好随他去,坐在角落里吃酒。
吃了二三分,门外有人声嘈杂。通利食肠颇大,不住狠吃。夏枭却留了心,吩咐通利朝墙坐地,自家走去探看。只见门外有官差二三人,又有那店家引路而来。
夏枭暗想不好,怕是早被认出,官差特来缉捕的。当下踅回座中,忙道:“也吃得彀了,事况紧急,官差在彼,一时走脱不得。”通利闻言大惊,慌道:“怎地此处也有人缉捕?无法可想,不如打杀出去,再莫走大路投店也。”夏枭低声道:“噤声!且看他如何做事。”
那差人跨步进店,径在堂中安坐。这店家殷殷勤勤,前后招待。一人道:“切五斤羊肉,打三斤酒来。”店家道:“老爷还有人来?”那人道:“是有的。”店家道:“小人省得了,自然用心。”依然去厨中吩咐了。夏枭松一口气,低声道:“不是抓我们的鹰爪子,且安坐。”通利这才放心吃喝。
俄尔听那人道:“周老爷日来不见出街,向蒙他关照,不知哪里去了。”有一人道:“周老爷病了!我是听那门房说的。周老爷近来患了怪病,见不得人,也不知是不是实。”又一人道:“那门房向来不胡缠,他既是这般说,须是实的。”前一人道:“只是周老爷甘霖普惠,大大的是个好人,怎的得了怪病?又不知是什么怪病。”最先那人道:“他是个奢遮的,富甲一方,有什么病治不好?”一人道:“只说是怪病,郎中切不出,胡乱开些药也是无用。只怕…只怕是招了什么邪祟也未可知。”头先那人道:“你莫胡说,周老爷于我等均有大恩,似你这走花弄水的,不当人子。”那人讪讪道:“怪我嘴顺。周老爷此事,虽是我等报恩良机,堪憾不会医病。不如相帮延请些郎中,甚至法师,纵花些钱也不打紧。”
夏枭暗听到此处,心知那“周老爷”便是周泽,江湖有名的大商人,专一经营蜀锦,又好结交豪客,人称“甘霖普惠”。似这般说,周老爷近来有恙,那官差情要结草衔环。夏枭本只当个见闻听了便罢,却不知通利有心耍子。
这夯货把嘴抹一抹,笑道:“那厮们说怕有妖邪作祟,欲请道士。便请我等去罢,就不能医治,吃他顿酒饭也不打紧。”夏枭道:“你莫忘了我等命案在身,此非好耍子的事。”通利道:“那是成都地面,怕他甚鸟?我既知阴阳,又通医药,去混些款待,也是大家有益。”
又听那方官差道:“周老爷名震巴蜀,哪个请不到?似你我之侪,所请的不外游方道士,蹩脚郎中,值得甚用?”又一人道:“用不用得都罢,我等尽了孝心便是。”前一人道:“是请锦巷的金二爷还是那邓大师?”
那通利真个卖弄,呵呵笑道:“兀那公人,好生不晓事。周老爷何等样人,成都方圆都请遍了也未可知。”那官差怒目而视,领头的起身道:“阁下又有何高见?”通利也起身道:“高见端的没有,低见可多得紧。”
那领头的道:“听你说话,须不是土人。哪方来的?”通利道:“京城来的。”领头的道:“往哪方去?”通利道:“往那方去。”领头的道:“那方有甚?”通利道:“那方有祟。”领头的道:“可会除祟么?”通利道:“专能除祟,最会消邪。”
这方官差喜道:“那胖大汉子毛遂自荐。”领头的道:“你有什么本事?”通利道:“颇会些医术,更能消灾解祟。望闻问切讫,便知浮沉表里。若非三折肱之所及,确为妖邪作祟,也能降服。”领头的道::“何以见得?”通利把来钉耙,晃亮亮一拄,那耙子大放毫光,摄得官差眼花。通利笑夸道:“我祖上:
降魔为业艺超群,护持皇家致升平。御封天池非假论,祖传钉耙是真灵。只因先人不尽心,罢黜官爵命不宁。流落江湖除鬼怪,耙灭妖雾处处晴!”
这领头的听了喜道:“真个有幸!法师端的要钱几何?”通利道:“也看周老爷抱的何恙。”领头的道:“既是如此,快来便坐,再加饭肴。吃讫我引你去罢。”
通利就唤夏枭前去同坐。那官差便通了姓名,领头的唤作吴阳,那听门房说话的叫郑毅。吃不多时,夏枭便扯扯通利,弄个眼色,要同去出恭。通利道:“啊哟,列位且自用着酒饭,我兄弟去出恭来。”官差客气道:“不打紧,大师自便,在下只在此等大师就是。”
二人转入后堂,夏枭在石磨旁拉住通利道:“你这撮鸟,向日满口胡柴,委是会医么?休误了我也!”通利道:“端的是会的,止不大顶用罢了。”夏枭苦道:“你这糟糠的夯货,怎么大胆撞这个祸!”通利道:“凭他怎的,决然无事。纵医治不得,混些吃食酬谢也停当。”夏枭见他正了声色,也只好依从,恨恨道:“你若做拙了事,我不带掣你也。”
那兄弟二人又踅回座中,见又有两位公人模样的,与先前众人言欢。夏枭上前欠身道:“这两位老爷怎么称呼?”吴阳道:“这两位同僚是江州来的,与我有旧交。来,大家结交则个。”听得是江州来的,直把夏枭二人唬的冷汗淋漓。
未等二人打话,吴阳道:“这二位却是京城来的法师,我等正图为周老爷分忧,幸遇高人。”那江州官差斜眼瞥了夏枭,只笑道:“京城人士?言语不大像。怕是更像江州说话。”夏枭忙指通利道:“小人端的不是京城人士,只这一位是。”吴阳道:“这位韦爷祖上曾封天池降魔元帅,十分了得。那位姓夏。”又指那江州官差道:“这是沈捕头,这是刘捕头,均是江州有名的豪杰。”二人点点头,又互望一眼。夏枭控背施礼道:“久仰大名,得蒙一见,荣幸之至矣。”
这沈捕头也回了礼,就请入座。吃喝一时,沈捕头道:“近日江州发了批文,缉捕杀人贼盗。我虽离州干事,亦曾有耳闻。是自号降魔的,杀人卷款而逃。”说罢望向通利。通利惊得口不能言,夏枭忙陪笑道:“那厮们委是败类,这等恶事有辱视听,且快活吃酒。”真个把二人惊的冷汗涔涔,强颜欢笑。
毕竟不知二人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