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梦回川西河口上,出入穿行的还是幼时记忆中的老屋。
在老屋庭前踢毽子,摘花,在青石板的干檐上玩沙包,阿婆低头在檐下光亮处缝补衣裳,身旁放着装剪刀布块的箩筐,过一阵儿就会喊“季儿,来给我穿哈针哦……”
川西老屋都是老木屋。
川西的老木屋几乎都是纯木打造。木柱木梁木墙木地板木门木窗,配木床木桌木椅木柜就成了一个家。
农村小家庭的木屋,一般建成一个凹字形或者L形,堂屋前有地坝(我们也叫丁坝),用来晾晒谷物,屋前种树种竹垅掩映,也有筑围墙圈起来的。
也有遗留下来的古时大户人家建的四合院,在凹字形前端加上龙门子,显得端庄大气,关起龙门子的门,里边就是几大家人,一般是一姓的兄弟各自成家后住在一个四合院内。
田野村庄里散落竹垅掩映的灰瓦白墙房屋,形成川西林盘独特的样子。
小小村落,炊烟袅袅,鸡鸣狗吠,远山近溪,老人孩子……那就是川西坝子。
我们家的老屋呈L形。
老屋的来历,我妈从未对我们说过,是后来长大后才慢慢知道的。
这本是我妈的婆家,婆家也是她的亲姨家。我妈当年是嫁给了她的表哥。表哥也是集颜值和才华于一身的教书先生,脾气很好,对我妈也很好。只不过,后来,他得了肺结核不治而亡。关于他们的这一段,我妈后来和文学青年我爸结婚后,我爸还据此写了一首长诗《长恨行》,宛若白居易的《长恨歌》,十分感人。只是,不知年轻的阿爸在写下如斯的诗句时,心中是否有醋意?
(阿爸的长诗《长恨行》)
表哥去后,家里尚有小姑子、小叔子和婆婆等人,大家一起生活。
据我妈说,老屋从前也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但“低标准”时期一大家人都饿死,就卖了一半办后事,村上的人卖了三只鸭子就买走了三间屋,一共卖了六间屋。四合院就变成了L形,只有半个口了。
偌大个老屋就剩下我妈妈一个人守着,她把同样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外婆接到这个老屋,给她看病养病相互陪伴,外婆好起来,又看着我妈再结婚,看着我们姊妹五个陆续出世,一手把我们拉拔大……
(老屋干檐上的外婆)
老屋无言,除了风山上的架子有些倾斜,木头都变了色,那些年,给我们遮风避雨,给我们一个家。
那是个高大的瓦房,每年雨季来临前,都要翻房子,把瓦翻一遍,有碎裂的换掉,否则夏天就会漏雨。我的文艺青年人民教师阿爸,竟然也能搭了梯子,爬到高高的屋顶上去翻瓦。带着顶草帽,脖子上搭个毛巾,像个翻瓦匠。本来村里是有翻瓦匠的,但是为了省钱,就只有自己干了。
老屋是前高后低的。高大的瓦屋顶下,正房前边是亮堂的堂屋和寝室,后屋是阴暗潮湿的储物间,不住人。我记得都放了晒垫啊,烧锅后的灰肥之类的。
转角处是厨房,横房子一溜也是寝室,横房子尾巴上就是四处漏风的猪圈房。
川西多雨潮湿,所有的寝室都装了木地板,镂空装,不落地的,木地板和潮湿的地面有一个空间距离,这样卧室就不那么潮湿了。
小时候,经常看到三哥们撬开木地板,在地板下经年的积土里翻逮地龟子玩。
(老屋里出生的前四个娃,老大在唱《红灯记》)
记忆中,厨房是大大的双栓门。进门竟然就是鸡窝,往里走隔了夹壁的地方是火塘,火塘是冬天的记忆,冬日里闲时或有客人来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围着火塘烤火摆龙门阵。早上,阿婆会早早起床,在火塘里烧起干柴大火,帮我们把潮湿的衣服烤暖和才叫我们起床,啊,多么温暖的阿婆啊,眼泪要出来了!
农村的土灶都有一大一小两口锅。小锅做人食大锅做猪食,过年前会把两口锅都洗干净煮猪头做许多过年食物。
灶门上几乎家家都会挂个茶壶,一边烧火煮饭一边就把水烧开了。以至于这个茶壶一般都浑身黢黑。大家还用它猜谜语——“一个老头黑又黑,屙泡尿来就吃得——打一日常用品”——谜底:茶壶!
川西人家厨房都会放个青石板大水缸或大陶缸,盛水!我们会在房前屋后打水井提水或担水喝。
厨房屋顶用均匀大小的川西水竹子编紧了做的楼板,水竹子被厨房的烟火熏得很黑很黑,但是却越来越结实,二哥有一回犯了错误怕挨打,就躲在厨房的水竹子楼上,后来找到他,他说他睡着了。天晓得他是不是睡着了。
(老屋的屋顶)
二哥和三哥有一回在厨房打架,起因是三哥调皮,把大锅里滚烫的猪食挑起来溅到了二哥,架打凶了,三哥被按在地上起不得身,竟然摸出身上的小刀捅了二哥的小腿,二哥杀猪般嚎叫,最后又引起阿婆和阿大也吵了一架,阿婆说二哥装,阿大说阿婆护三哥的短!
想起来,老屋里装满了类似这样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但也栩栩如在昨日。
我们五姊妹,打打杀杀吵吵嚷嚷的,加上阿爸阿大阿婆,八口人,在老屋里像平常人家一样生活。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堂屋里满满的一墙壁奖状了!
那是我们五姊妹和阿爸在学校挣回来的。因为老屋没有院墙,外人从路边过,总是会首先看到我们家那一墙的奖状,传为佳话。
老屋高、架子大,总感觉摇摇欲坠的。但大概因为框架结构你扯我我扯你,总不容易倒的。
(年轻的阿爸和他的三个费头子娃)
有一年,地震。担心老屋塌了,举家搬到园子的菜地里搭了窝棚住。我们小孩子不知人事,还觉得挺好玩,窝棚在青梨树下的甘蔗地里,两根原木柱子撑起来,搭上一床晒垫,就成了。我们在窝棚里玩耍,阿婆是什么都不害怕的,她回屋里给我们做饭,做好了用瓦罐提着出来给我们分吃。
老屋之前的修建基础是很不错的,从丁坝就能看出来。川西人家建房子都会在房前檐下留一个方形的丁坝,用来晾晒粮食。我家的丁坝很特别,全用鹅卵石拼成图形,各种圆。这样的丁坝不容易积水,但是,一到春夏季,草们就从石缝里疯狂长出来,过一阵子,爸妈就要组织我们全家人扯草。
我们家园子大,原来的四合院,拆掉一半房子后的地基上,都挖出来种树种菜种花,曾经拾掇得很利索。每年那几棵梨树都会接满树的梨,黄皮和青皮的,吃不完,会背到集上去卖。
菜地里青菜萝卜豇豆芸豆茄子辣椒的,一年四季都有吃。
(我们一家在老屋夏日的园子里合影,背后是青梨树、牛棚,丁坝里长了草)
阿婆足不出户,后半生都在老屋和园子这个尺寸天地里打转。
不是在厨房做饭,就是在檐下补衣服或挽草疙瘩,再就是在菜园里看顾菜们,她颠着小脚,艰难地提着水,一桶一桶地往菜地里浇水,或是佝偻着背拔草松土。
农忙季节,我们在外收割回来的油菜小麦玉米,阿婆就会在屋檐下的丁坝里展开晒垫推晒粮食,有时候,堂屋里,干檐上都铺满了晒垫,她翻晒一遍就要忙很久。
累了,她会坐在廊下抽叶子烟,蓬松的白发在风里翻飞。
阿婆,就像老屋一样安详,从不惊慌,不论遇到多大事情,她都是那么镇定。反倒是,她最激动的时候是跟她的女儿我的阿大吵架,阿大是大嗓门,阿婆就说,哪个跟你比声音大,你声音大就有理啦!
她们吵架,无非是为了我们这些费头子娃娃。阿婆爱,不让打骂,阿大要打要骂要管,阿婆就会阻拦……
(年迈的阿婆在老屋推晒粮食)
吵吵闹闹,生生不息,这就是生活。我们都以为,就是这样的。
从没想过,生活会有变故,我们会离开老屋,老屋还会迎来新人,阿婆会离开我们。
人活一辈子,好像自古以来就有个家,这是很平常很正常的事。谁都会有父母亲人,谁都会有家。
可是,有一天,我妈说,你二嬢的家没了!她家的老房子遭火烧光了。二嬢带着五个娃,这可咋办呢?
阿大、二嬢和小嬢,三姊妹,都穷!于是,她们抹下面子,三人拄着拐杖,背着背篼,挨家挨户去河口上各家各户求援!其实就是去要饭啊!什么都要,破衣裳烂裤子、大米黄豆玉麦面,得先让二嬢一家大小有蔽体衣有口吃啊。
再后来,养育负担重的二嬢,把她的老三——长虹宝宝(川西把老表、表哥、表弟都叫宝宝)送到了我家。他不喜欢上学,他喜欢跟着我妈干活。他和我们家有缘,来了就不想走了。
于是,老屋里我们又增加了一个兄弟。
(老屋最后一个隆重的仪式:长虹宝宝和光菊姐姐结婚啦)
阿爸阿大对这个兄弟都视如己出甚至超过自己亲生。怠慢我们都不会怠慢他。就拿结婚这件事说,人生大事啊,但,我们姊妹五个,没有一个有爸妈亲自给办婚礼的荣幸,倒是长虹宝宝结婚,阿爸把他之前宣传队的老友队伍全都拉来了,吹拉弹唱各种仪式,隆重风光地给长虹宝宝娶了媳妇儿。
长虹宝宝结婚,大约是老屋最后的仪式。这样的隆重,以后再也没有了。
长虹宝宝娶的,是我阿爸姐姐的闺女,我光菊姐姐,是亲上加亲,都是自己人。
自此,我们跟随阿爸去了镇上,学校分了房,我们念书的念书,考学的考学,一个个都很难再回到老屋。
老屋就留给了长虹宝宝、光菊姐姐和风烛残年的阿婆。
不久,阿婆去世。在老屋给阿婆举行了丧礼。阿爸写的祭文,我们跪在干檐上的晒垫里听着,差不多哭断了肠。
从老屋出发,吹吹打打,披麻戴孝,把阿婆安葬在枫香坪的自留地里,坟座与她的老家太和遥遥相望。但,家婆和家公,这辈子就这么隔着河口上的山山水水了。
(妹妹在阿婆的坟前。过年回去,和妹妹去坟上看阿婆,川西暖阳下,和阿婆摆了一下午的龙门阵)
在勤劳能干的光菊姐的张罗下,摇摇欲坠的老屋,终于被他们又拆掉一半,修建成了一楼一底的新楼房。厨房和横房子还在。
每年过年,光菊姐会张罗,快回来啊!回来过年!我杀了过年猪!
我们也每年都会回去。幸好,还有亲人在,还有念想,还能回得去!
一座老屋,装的是平凡人家的生活,承载的是多少历史和故事啊,见证的是多少变迁、变故和物是人非嘞。
(老屋新颜)
川西河口上,这样的老屋很多,故事也很多。有的还在,但大多数已经被楼房替代。
多少代人的老屋,正在沉入一个时代的记忆。
老屋住过的几代人,想必夜夜做梦时,也会和我一样,依然在老屋吧。
老屋的故事,还有许多,许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