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县八渡知青的回忆
作者:陈国保
马家庄
我下乡的第一个村子叫马家庄。离八渡镇十四五里,从街后面的安沟进去,全是山路,不通包括架子车在内的各种车辆。我们去的时候还在文革期间,时髦的名字叫向阳大队第一小队,后来恢复成原来的岭南一队,再后来彻底恢复成了最原始的名字马家庄。
马家庄很小,只有十户人家,大约有三四十口人。虽然叫马家庄但是村里姓张的占大多数,都是一个家族没有一户姓马的。关于这一点我问过许多人,都说不清楚,也可能是不想说。
村子位置在半山坡上,沟底是一条小河,两者之间相距有二百米,中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黄泥小道,做饭洗衣饮牛饮驴都要靠这条小河。对于我们来说,把两铁皮桶水从沟里担上来,无疑从体力还是技术来说,都是最痛苦的考验。晴天还好说,担上两个半桶水,晃晃悠悠歇几次,虽然洒的不少,总算也能挑上来一点。一下雨就彻底完了,小路泥泞不堪,人根本不敢迈腿,随时都能滑倒。常常是眼看快挑上来了,脚下一滑,铁皮水桶滚到沟底,长筒胶鞋陷在黄泥里拔不出来,衣服裤子上满是黄泥。等天晴黄泥晒干了,拍打拍打,搓一下揉一下就又穿上干活去了。尤其是冬天洗衣服,先要在河边合适的地方把冰砸开一个洞,人蹲在石头上撅着屁股头朝下涮洗衣物。有时候不小心背心袜子手绢顺水漂走了,要赶快跑到下游砸开冰洞等着衣物漂下来。要是运气不好不知在哪里卡住了,则要一路凿下去,直到找着为止。
我们也抱怨过为什么不把房子盖在沟底,方便大家的生活。当地人说,沟里发一场白雨会冲的鸡犬不留。发白雨的情景,我们见过几次,水桶大的石头满河滩乱滚,实在恐怖。村子旁边也有一个泉眼,路也平也近,但是所有的人都告诫我们,轻易不要吃泉里的水。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们也去泉里挑过水,先要拂开表面的枯枝败叶,再刮开水面的一层红虫,用马勺拨开浅浅的泉水上面浮着一层汽油一样的油花,快速的舀满水桶,一般舀不满桶的时候水泉底上的泥浆就翻上来了。泥浆水担回去,用一块纱布过滤一下,撒上大队发的漂白粉,过一会泥就沉下去了,上面的清水就是我们的日常用水。因为水土不好,这里的人丁很不兴旺,虽然不搞计划生育,但是每家能拉扯大一两个娃娃就算不错了,倒是外来的那几户接二连三生个不停,惹得本地人眼热。
这里的大骨节病和硬瓜瓜病很普遍,国家也很重视,大队小卖部大颗盐箱旁边堆放着国家免费发放的碘和漂白粉,按人头硬性配给,所以漂白粉家家必备。下雨时从沟里担上来的泥浆水也要靠漂白粉沉淀,泉眼的水主要用来喂牲口。
因为地方病的侵害,这里许多人都是手脚指头关节粗大,膝盖打弯困难,走路直戳戳的,每天早上许多人都要靠罐罐茶和止痛片才能下地干活。有人说队长有时候早上叫人下地就是喊:“活动腿滴活动腿,挽笼嘴滴挽笼嘴走开咧!”
马家庄坡陡沟深,道路崎岖,架子车都不能使用,每年春种秋收,出出进进,都要靠肩扛担挑和有限的驴驮骡架。由于畜力紧张有限,人力就是村里主要的动力资源,人能干的绝不动用蓄力。村里推磨拉碾都是小脚老太太和女人理所当然的本职工作,因为男人要下地干活,责任更为重大,而那些摇摇晃晃的小脚女人,居然也能推着吱吱呀呀响的沉重的碾子连续几个小时不停,代替毛驴把大颗的玉米碾成细碎的糁子。而我们推着碾子十分钟不到就会大口喘气,腰酸腿软站不起来。借用生产队的驴,一是要换工,不能白用,二是毛驴需要养精蓄锐参加农业生产,所以即使队长同意饲养员也会百般刁难,难以如愿。
知青下乡最伤脑筋的还不是干农活,而是早上起床。农村人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黑就睡觉。原因很多,没有电没有娱乐活动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就是节约,就是省。早睡可以节省体力,可以节省一盏灯油,更是因为晚饭的一碗糊汤实在太不经饿,时间长了饿的受不了,会多余浪费半个馍馍。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偃旗息鼓,黑灯瞎火。一家人拱到炕上,累了一天,日复一日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可互相交流。
农民由于睡得早,醒的也早,也有的是关节疼的睡不着,早早起来熬茶吃止痛片,天不亮就有人在院里活动腿。知识青年起不来,一是睡得晚,晚上胡吹冒撂谝闲传看书,以缓解思乡的愁绪,早上根本起不来。再加上我们队劳动分值低,干一天一角多钱,每天早上六点干到九点回来吃早饭,才二分工,价值不到三分钱,因此觉得很划不来,就软磨硬抗,想多睡一会。
早上天还漆黑一片,随着队长一声”麻利仓仓滴走开咧!”村里陆陆续续就有人使劲咳嗽,表示听见了,唯独知青这里黑灯瞎火,鸦雀无声。后来队长专门就在知青门口喊人,我们也就点着油灯,装出一副要起床的样子,等队长离开了再重新倒头睡一会儿。后来这一套根本不奏效了,队长花样翻新的辱骂声音响遍全村,我们只得在他踢门拍窗之前蓬头垢面的跑出来,昏头昏脑的跟着别人后面,踉踉跄跄的走在漆黑的小路上。直到到了田间地头,天才麻麻亮,能看清犁沟盖塄了,才开始各干各的活。农民早上起得早,家里的老婆更早起来招呼他们喝罐罐茶,顺便烤两片馍馍或者一个洋芋,多少垫补一点才出来的。知青没有,半夜就饿的前心贴后心了早上根本没有时间吃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偶尔从厨房抓一块玉米面发糕窝窝头,也冻得一咬一个牙印,狗头上都能砸个疙瘩。更窝火的是手伸进木笼只抓到一点馍渣,馍被同样饥肠辘辘的老鼠偷走,抚养它的子孙后代去了,而我们就得忍着咕噜噜响的饥肠熬到下工。那时候,每天早上反反复复一直萦绕在我们口中心头的,就是知识青年改编的一首歌:”天还没有亮~~奥 催命的队长又叫了~~我们的命运不如一头牛~下乡苦~~欧~”
说到农村人的节约,还想絮叨两句。因为农村没有收入进项,节约就成了每个人的本能。能省成什么样子,也是衡量一家人会不会过日子的重要标准。举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七零年火柴汽油打火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了,在我们那里,地里干活歇晌的时候大家擎着烟袋,等着一个人用火镰火石吭吭的打火,引燃火绒,然后一个烟袋扣一个烟袋的把火引过去,为的是省一根火柴。一袋烟抽完,把余烬扣进鞋壳,再装烟叶引燃第二锅。我也试过用火石打火,费尽力气始终不能成功。村里的女人论起节约更是不让须眉,在要做饭的时候,手里捏两根麻杆,站在门口看哪家的烟筒先冒烟,就去人家的灶洞掏个火,快速的跑回家引燃自家的灶火。有时候运气不好走到门口灭了或是没有引燃灶火,就会引起婆婆的抱怨: “这我儿,又得费两颗麻杆。”看到这些,更加深了我对薪火相传这个成语的认识。这种情况一直到知青去了以后才有所改善,一是我们大部分都有打火机,虽然汽油奇缺,但是同学之间也能互通有无勉强维持使用。还有就是因为我们回家有时候会买到次品散装火柴,两毛钱可以买一书包,另外附带一些磷片。我把散火柴整理好,用纸包成一个个的小包,带回村里就成了换醋换酸菜换半碗面条的资本。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四年多,直到招工开始,剩下的知识青年合队,我搬到条件稍好一点秦家河和苟家庄,生存情况才稍有改善。这段经历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的古训终生铭刻在我的心中。当地的农村人也通过我们知道了尼龙袜子白网鞋,也了解了山外更精彩的大千世界。
前几年,八渡镇重新规划行政区划,把一些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已经没有存在价值的村子,合并到一些条件好一点的地方,马家庄也合到了二郎沟党家河一带。许多年许多人祖祖辈辈赖以安身立命的马家庄,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成了人们记忆里的一个符号,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我的乡亲们终于可以直一下腰,走出大山融入外面的世界,而我们也有幸成了马家庄兴衰史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