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生如同初见

  热,热得不寻常,热的逼人。不像八九月的徒泰山,更不像四季不显的陀太峪。

  大片残破的树叶散乱地躺在松软的平地上。

  山脚不时横斜着倒下的大大小小的树,有的粗如孩子的臂膀,有的需要几人环抱。

  那连根拔起的,突兀的挺着张开的树根触目惊醒的刺向天空。而从中折断的,连着扯开的白花花的树皮一头搭在山石上露出可怕的茬口……

  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啊!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在黄橙橙的光线和土雾中行走。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很疑惑,自己明明按响了N5-,那只需要十几克就够了啊。

  那一刻,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在不断地升腾中变小变碎。然后,看着那片他战斗过的莽林,在他正下方变得越来越远。

  他,甚至看见了巍峨的高山,还有蜿蜒的长城,还有飞翔的客机,还有风驰的高铁,还有……

  远处,隐约的山峰,飘飘渺渺,灰呼呼一片。

  不远处是大呼小叫的声音,呵斥、呼喊、哭闹……

  渐渐走进那些人声响起的地方。

  入眼是各种垮掉的帐篷、凌乱的炊具、倾倒的马车、以及乱跑出没的马匹和牛羊。那两座唯一没有垮掉的孤零零的房屋,也是东倒西歪。

  它们周围是一大堆一大堆杂乱的木料、石头和砖瓦……

  一匹马突然拦住了去路,瞪着眼睛看了他老半天,然后似乎很疑惑的慢慢试探着凑上来,用鼻子抵在他的左胸上面闻了闻,他记得那地方就是那个女人那把狗腿插入的地方。

  然后,那马嗅上了他的脸,然后自顾自的低下头,用舌头舔起了自己的右手,左手。

  终于,这匹大黑马发出低沉的“灰灰”声,满是委屈和留恋……

  他,认为这匹马认识自己,似乎自己也应该认识这匹大黑马。可,自己真的有点记不起来啊。

  他,有点头疼,抽出手,下意识的拍了拍马的脖子,又捋了捋长长的鬃毛。那鬃毛,有些脏,有些凌乱,满是泥土……

  他,绕过这些废墟,循着声音穿过砖石缺口走了进去。

  大黑马,回过头来,一步一步的跟在后头,一点都没离开的意思。

  五只高大的廋狗,不知从哪里奔来,见到有人就使劲摇尾巴,凄凄惶惶。见到大黑马,却是精神一整,炸起的毛立时落下,猩红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像有了主心骨似的,跳跃着追了上来。

  于是,这支队伍逐渐壮大。

  有了更多的马,五只狗,有了八条牛,有了二十多只羊,有了一个混杂的鹿群,有了一只带仔的黑熊,甚至有了一只血迹斑斑一瘸一拐的老虎……

  已经过去一天,所有没有死去的人都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坚强的人,忙着照顾伤者,安慰那些有些崩溃的匠人。而大多数人已经变得木纳不堪,沉默寡言,或坐着或站着,眼神里全是空洞,身上脸上全是土和灰。

  满天充满的黄蒙蒙的浮尘,让他们止住了向这个不大的营地四周探寻的欲望。

  呼吸,似乎都差点成为了奢望。

  死寂,山林似乎死了,山泉似乎死了,雀鸟似乎死了,风似乎也死了。

  活着的,似乎只有营地里的或者从营地里出去的生命。

  这次灾难,整个营地有十个人失去了生命,两个人疯了,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我要走了,我要跟着他走了……”阿格玛在娥渡丽的怀中喃喃的说,额头上鲜血在不断从扎着的布缘渗出。

  “不会的,阿格玛……你会好起来的……阿郎会伤心的,他,一定要,……让我要照顾好阿格玛……”娥渡丽拭着快要流下去的血,满含泪水的呜咽着安慰着闭着眼睛阿格玛。

  阿格玛伤很重。

  天怒稍息,立马发疯一样推开身上护着自己的娥渡丽,想冲出摇摇欲坠的牛皮帐篷。她要去看看他的儿子,那个躺在天台上的儿子。即使,已经死了,好久了。

  可是,第二次巨震来了。比第一次更猛,还带着飓风。一根撑木带着牛帐的重力,打在她的头上。

  “阿格玛,阿格玛,吃点糖……会好起来的……”小姑娘伸出手,手上是一块带着体温饴糖。

  糖很甜,甜得她眼泪又流下来了。

  “糖,很甜,很甜……”,她想起了一段儿子和他的对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时他才五岁。

  “阿妈,我长大了,我要娶你做我媳妇。”

  “为什么呀?”

  “阿妈,娶了你就有糖吃。”

  “你现在不是就有糖吃了吗?”

  “可是,只有你才有糖啊。舅舅家,也是只送给阿妈。”

  “好,我嫁给你。”

  她就想,我这傻孩子能娶上媳妇么?娶个傻媳妇?生个傻孙子?!

  她真想抱着儿子说:“儿啊,如果你能再叫我一声阿妈,我愿养你一辈子。”

  帐围子外边似乎突然有了很大的响动,叮叮当当的,然后是像潮水漫过一样的奔跑声、拖动声,又立即是扑通扑通的倒地声。

  然后,没有然后。

  一下子,似乎一切都停顿了,只有嘶哑的似乎掐着喉咙的“呃呃”声。

  “又要来了吗,娥渡丽……还是来猛兽了……我的阿郎啊,不知道他怎样了……”阿格玛疑惑的睁开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

  娥渡丽回头看着围帐口的帘子,胡图鲁就在那里的啊。

  他,从入口走进,慢吞吞地。

  他,突然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也就闭了嘴。他尝试着咽了口口水,感觉脑海里不断涌入好多曾经没有过的东西。

  这些,不应该是他的呀。

  可眼前的人,好多似乎都应该是熟悉的人。尽管,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甚至还穿着奇奇怪怪、破破烂烂的衣服鞋子……

  所有的人,惊呆了。

  所有的人,将眼睛瞪的溜圆。手里的东西掉了,嘴里的东西掉了,肩上的东西掉了……

  所有的人,扑通通的跪下来,犹如膝盖里没有了力气。

  所有的人,不约而同的跪着、爬着,向那缺口挪去,仿佛那里有块巨大的磁铁。

  司徒友明,死命的挤了挤眼睛,然后劲力的睁大了眼睛,嘴巴不文雅的张开,却又说不出一个文字。穷尽脑海中的浩繁卷帙,具是无有所载啊。

  胡图鲁,原本是抱着刀站在帐围子口的,始终保持着部族大武士的最后威严,骄傲、悲伤却一丝不苟。可现在,他只是稍微傻了一瞬间,然后就扔掉手中的长刀,没有形象的连滚带爬的扑向那个缺口。

  “呃……呃……呃”

  谁都吃惊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哪怕任何一个完整的词。

  还是熟悉的那张脸,眉目分明,果敢坚毅。

  还是熟悉的那身形,修长挺拔,矫健阳刚。

  只是,这个熟悉的身影身披裹尸布,脚蹬死人鞋,还有脸上只有唐人才有给死人的妆彩。

  只是,这个熟悉的身影都死了好久了,好久了。好久都没有呼吸,好久都没动弹,好久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好久……

  只是,这个熟悉的身影背后,是一支庞大的牲口队伍,一支奇奇怪怪的不出声音的跟随其后的队伍。

  马,是大黑马和营地战马。牛,是白牛黑牛。狗,是营地猎犬。然后是羊群、鹿群……尾随其后的黑熊母子,斑斓老虎,是什么鬼?

  但,但,但是这个熟悉的身影,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啊。

  假扮者?不说有没有这么像、有没有这个胆、有没有这气度、有没有这么帅……

  更何况,连大黑马都认了。不说仅仅这家伙,靺鞨族所有的人都知道一个铁的事实,马远比人类更加具有辨识力。她们,能够读懂人心,能够洞察天地,能够……

  所以,大家都失语了。在不断辨别,不断确认,不断否定,不断怀疑,不断……

  他,就像一个从天外降临的神佛,带着无比神奇的光环,出现在大家面前。身后,是大自然的追随者;眼前,是他的子民和信众。

  他,眨眨眼,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司徒友明的脸,拍了怕胡图鲁的头发,眼泪就自然的流下来了。

  他,也不停歇,索性撑开双臂,像飞翔一样,用手拂过众人身体。

  或额角,或发梢,或肩膀,或手掌……

  娥渡丽跑出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只短刀,胳膊上挂着短弓。

  地上散落的柏叶和松枝,已经有些干瘪。遗落在地上的破衣烂衫,血迹斑斑。周遭山凹原本葱郁的林木花草,早已残破不堪。

  娥渡丽,是一个极为喜欢干净的女孩子。她很勤快的给自己换洗衣服,主要是他也喜欢。有时候看见自己下衣上有上血迹了,就伏在河里洗上半天。只要流血,立马偷偷地躺倒在自己的帐篷里,紧张的要命:“要死了,要死了,可我舍不得他呀!”

  可是,今天她已经顾不上收拾自己了。擦破的手臂,划破的衣服,还有阿格玛的血……

  娥渡丽,突然之间,就像被施了神咒一般,定在了原地。

  他,是她的大魔王。

  他六七岁的时候,总要自己背他到小河边,接受全族一众同伴像模像样的贺拜,而要自己仔细在后面扶着,像他的影子。然后带领着一群小孩,追着族里和族外的一切活物,嗷嗷直叫。狗憎人嫌,就这么说的。可,只是她愿意依着他。

  他,就是一个活阎王。

  老是要这要那,老是找她麻烦,老是拉着她东奔西跑,老是给她讲奇奇怪怪的话,老是……。然后,就咣当一下躺在地上,就自顾自睡着了。然后,自己就要让胡图鲁背着他,还要小心磕着碰着,侍候他回家继续睡觉。他呀,已经是她的命啊。

  可他已经死啦,在自己看不见的远处,等着自己。

  可是,今天,这个大魔王,这个活阎王,竟然张着双臂、神气活现地出现了。

  还,还,带领着一大群活物,活物啊……

  “胡……布……阿……”她在叫着,可惜无人应答,因为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她,感觉世界上什么都不在了,只有他。

  “姑娘,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你好!”

  他,缓缓的走近身来,亮亮的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着些许疼爱。

  他的嗓音,像秋天的风一样,清亮而有力。

  她,这是第一次听见他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你……你……是你吗?”娥渡丽终于壮起胆子来用颤抖的声音问了他一句。

  “我,是我啊。”

  “你,你去哪里?”娥渡丽莫名其妙脱口问道。其实,她是问他死了这么久,去哪里了。她,有好多话要问。可,现在,死或者不死,她自己都糊涂了。

  他,裂了裂嘴巴,微微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好一会儿才说:

  “我也还不知道。”

  “地方很远吗?”

  “很远,非常遥远。”他仔细的想想然后又仔细地看着她。

  娥渡丽,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抱着他。生怕,他又没有了。

  这一刻,他已经知道了好多。尽管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情,尽管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认识这么多的人。

  这,是他的前世,还是一场梦?

  “阿妈!阿妈!阿妈!……”

  身旁突然传来儿子的声音,惊天动地。

  王蔻,猛地睁开了眼睛……

  陀太峪,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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