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189年)八月戊辰日(25日),在洛阳局势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候,被士大夫阵营“绑架”的大将军何进(此事详见上文《富尚品三国:24 骑虎难下的何进》)竟然再一次进宫面见何太后,劝说何太后下诏诛杀宦官。(八月,(何)进入长乐白太后,请尽诛诸常侍以下,选三署郎入守宦官庐)
为什么在局势这么紧张敏感的时候,何进竟然会行险进入宦官势力范围的皇宫?何进难道忘了今年四月蹇硕给他的教训?何进当然没忘,蹇硕密谋失败后,何进还曾采纳袁绍的建议,称病不参加汉灵帝的丧礼,也不为灵帝送葬。何进今番选择冒险入宫,进入宦官势力范围的皇宫是有他不得不行险的原因。当然,何进敢于入宫,还是在何进看来,他入宫的风险其实也没那么大。何进在宫中也有他安插的人手的。《后汉书·何进传》曰:太后乃恐,悉罢中常侍小黄门,使还里舍,唯留进素所私人,以守省中。《三国志·袁绍传》曰:又令(袁)绍弟虎贲中郎将(袁)术选温厚虎贲二百人,当入禁中,代持兵黄门陛守门户。所以何进觉得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可何进还是低估了张让等宦官对皇宫的控制,他的生命安全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有保障。
何进如果真不顾及太后的意见,直接不管不顾提兵入宫,杀尽宦官,无疑是对皇权的粗暴践踏,是在打击代行皇权的何太后和未亲政的皇帝外甥的威信,何太后、小皇帝在政治上会进一步弱势。这也许符合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等士族高门的利益,皇权被进一步衰弱、架空,门阀士族可以在帝国的权力分配上,占据更为有利的地位,后世东晋的“门阀政治”会提前在后汉上演。皇帝虽继续高座龙椅之上,众臣依然毕恭毕敬下跪磕头,但皇帝只能垂衣拱手,国家一切军政事务、利益分配等实际由朝堂上的各位重臣协调说了算,用刘阿斗的名言改一改就是“政由诸臣,祭则寡人”。
但这绝不符合何进的利益,何家的权力是来源于太后和小皇帝,身为外戚的何进,他的权力是皇权的延伸。何进提兵入宫,诛杀宦官,同样是打击何进自己的权力基础,对何进本身是不利的。还有何太后和何苗是同母兄妹,而何进和他们是异母的。何太后在受到打击和压制后很可能转而和何苗结盟,何家会面临分裂的威胁,这同样是“弱势外戚”的何进不能接受的。何进是不愿意和何太后以及何苗彻底翻脸,不然没有何太后、何苗的支持,他这本就不稳的帝国执政官的位置更难坐稳。
何进这时候面临棘手的局面是——在被士大夫阵营彻底“绑架”后的他仍然试图在维护家族团结的基础上,解决掉宦官集团。所以才有何进在八月戊辰日(25日)入宫劝说何太后的举动,他仍试图做通何太后的思想工作。何进希望得到的是皇太后下诏,朝臣奉旨,名正言顺诛除去祸国殃民的“阉贼”,而不是臣子“兵谏”,以下犯上,杀入皇宫,欺凌君上。
何进和何太后之间谈得怎么样不得而知,至少偷听了兄妹二人谈话的张让等宦官对这番对话是不满意的,宦官们不愿意再妥协下去,再妥协下去,宦官们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决定用何进的人头拉开他们反击士大夫联盟的第一步。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赌一把说不定宦官还有少之又少的几率可能活下去,不赌就真的只能等死了,至不济,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宦官们假传何太后口谕,把和何太后奏对结束准备出宫的何进骗回来。结果,何进重新回来见到的却不是何太后而是张让、段珪、毕岚等数十个宦官,张让等气愤责问何进,“天下大乱,也不单是我们宦官的罪过。先帝曾经跟太后生气,几乎废黜太后(即何太后当年毒杀汉灵帝的“真爱”王美人,汉灵帝打算废了她皇后之位事,此事详见拙文《富尚品三国:20 飞上枝头变凤凰——东汉唯一的平民皇后》),我们流着泪解救,每个人都献出千万家财,才平息先帝的怒火,我们这么做,只不过是想托身于你们何家罢了。如今你竟想把我们杀死灭族,不也太过分了吗?”没了,还狗咬狗般说道:“你说我们太监秽浊,那你告诉我们,三公九卿以下,又有谁是忠诚廉洁的!”(让等诘进曰:“天下愦愦,亦非独我曹罪也。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今乃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卿言省内秽浊,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这里,笔者必须说一下司马光,司马温公“为尊者讳”,他主编的《资治通鉴》中把这段话最后一句:卿言省内秽浊,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删去了。删去了。呵呵!)一通指责后,尚方监渠穆拔剑把恩将仇报的何进斩杀,无论何进曾有多少谋划布局、雄心蓝图,一切再也和他没有关系。
宦官集团杀何进:一方面自是形势所迫,士大夫阵营越来越露骨,如果宦官集团再不反击,估计也是坐待而亡;另一方面,宦官集团是希望让之前旗帜鲜明站在宦官集团一边的车骑将军何苗取代何进的地位。因为在当时背景下,如果没有一个态度强硬的外戚主持局面,士大夫阵营这种磨刀霍霍的气焰,是不会停止的。既然何进不能让宦官集团满意,宦官集团自然就想换一个。
基于何进的利益,他本人是希望保持士大夫阵营与宦官集团的存在,但是面对士大集团的嚣张气焰,何进一直不敢旗帜鲜明的反对,甚至在八月戊辰日,何进下定决心入宫向何太后建议,请尽诛诸常侍以下。与此相比,他的弟弟何苗则不同,何苗一直是旗帜鲜明的表示,何氏家族应该与宦官集团站在一起。
在这种背景下,宦官集团自然认为,如果击杀何进,换何苗上位。有可能实现新的高层平衡,何氏外戚和宦官集团重新合作压制咄咄逼人的士大夫联盟。但是,洛阳城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宦官集团的布局,还是落空了。
宦官集团杀何进只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下一步是计划任命依附宦官集团的士大夫——前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前司空许相为河南尹,取代原司隶校尉袁绍、原河南尹王允,由“阉党”士人掌控京畿。多说一句,樊陵、许相也因投身“阉党”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袁绍与叔父(袁)隗矫诏召樊陵、许相,斩之。)
宦官集团只是成功实现计划的开头——杀死何进。
何进的脑袋刚被扔出去,外面的军队就开始大举进攻皇宫了。何进在宫外的部曲得知何进遇害,在领头的将领吴匡、张璋率领下联合虎贲中郎将袁术,攻打皇宫,司隶校尉袁绍,大将军府掾王匡【注1】等士大夫阵营和支持士大夫阵营的军事将领相继加入攻打皇宫的行列。其中颇为出人意料包括之前一直被各方力量认为是“阉党”的车骑将军何苗也加入攻打皇宫的阵营。何苗与袁绍、何进部将吴匡等联手斩杀中常侍赵忠等于朱雀阕【注2】。(赵忠在这么紧张的时候竟然离开皇宫,应该是前去调集阉党或被认为是阉党的将领前去皇宫“救驾”,解宦官之危,而且赵忠出宫的时候想找的人物应该就有何苗)
不过,何苗这投名状还是送的迟了,他还是为之前亲近宦官集团,反对何进的立场付出代价,何进的部下吴匡等人认为他与何进的死有关,吴匡等何进旧部和董卓的弟弟奉车都尉董旻联手共同杀死何苗(吴匡等素怨苗不与进同心,而又疑其与宦官同谋,乃令军中曰:“杀大将军者即车骑也,土吏能为报仇乎?”进素有仁恩,士卒皆流涕曰:“愿致死!”匡遂引兵与董卓弟奉车都尉旻攻杀苗,弃其尸于苑中)。
由于攻打皇宫是在仓促间做出的,所以,整个行动充满了盲目性,而且整个过程进行的非常不顺利。因为皇宫内宦官集团还控制着一定的宫廷武装力量,更有着复杂防御的工事;一群仓促间临时起意组成的军队,想迅速攻进皇宫谈何容易?最后,为了顺利攻入皇宫,袁术决定用大火烧开皇宫大门。这样一番折腾,虽然顺利攻进了皇宫,士大夫阵营更是把宦官集团杀得血流成河,把对宦官集团积压多年的怨恨毫不留情发泄出来(绍遂闭北宫门,勒兵捕宦者,无少长皆杀之。或有无须而误死者,至自发露然后得免,死者二千余人),但是张让、段珪等数十人却还是带着小皇帝、陈留王(后来的汉献帝)顺利逃出了皇宫,逃出了洛阳城。
可大汉天下哪里还有宦官集团的容身之处。张让、段珪等宦官逃到小平津渡口还是被后面的尚书卢植、河南中部掾闵贡等人追上,最终张让等被逼得一一跳入黄河自杀,临死前,张让、段珪等宦官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向汉少帝刘辩告别,还带有预言性说道:“臣等殄灭,天下乱矣。惟陛下自爱!”真是一语成谶。
在整场宫廷政变中,皇帝居住的皇宫竟然被臣子围攻,这种绝对属于大逆不道,诛九族的大罪,却没有任何军队用“护驾”大义,救援皇宫。宦官手中除了控制的部分守卫宫中军队外,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军事力量。宦官本以为是的盟友何苗,在刀兵相见一刻,也是诛宦来的。
不得不说,何进把外军招来对解决宦官集团是有用的。洛阳内有何进、袁绍等代表的诛宦势力近乎露骨般谋划如何诛杀宦官,外有董卓、丁原、桥瑁等多外军打着诛杀宦官的大义纷纷进驻在洛阳外围,一内一外,对阉党形成绝对的军事优势,威慑亲近宦官的军队将领按兵不动。
车骑将军何苗,“西园八军”中的助军右校尉冯芳,两位领军将领都是公认的阉党。何苗不多说了。冯芳是大宦官曹节的女婿,曹节不但是建宁元年(西元168年)九月政变宦官集团的领袖,更是说动汉灵帝发动“第二次党锢之祸”的直接推动者,曹节手上可以说是沾满了士大夫的鲜血,作为和士大夫结下血仇的权宦曹节的女婿冯芳注定不可能如亲近举荐名士的大宦官曹腾【(曹)腾用事省闼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尝有过。其所进达,皆海内名人,陈留虞放、边韶、南阳延固、张温、弘农张奂、颍川堂溪典等】的孙子曹操般融入士大夫圈子,被士大夫接纳,冯芳只会是被士大夫所坚决排斥的“阉党小人”,士大夫要是全面掌控朝政,冯芳其实凶多吉少。
但在这场政变中,何苗是选择诛宦的(何苗死得冤啊),冯芳这些亲近宦官的阉党将领却按兵不动,静静坐视自家的大靠山被团灭。
而在当时的洛阳如冯芳这样大大小小带有阉党色彩出身的军事将领应该不少。黄巾之乱爆发后,“党锢”被解除,士大夫在东汉帝国的实力重新兴起,自然也包括在地方官场兴起,随着士大夫在地方上重新占据优势,为了保住自家姻亲子弟的小命,防止桓帝朝自诩“清流”的官员无视朝廷律法,草菅自家子弟人命的情况重现,在地方为官的阉党子弟都被解职,这群阉党成员如冯芳般被权宦安插入京城军队为军官的应该不少。
为什么?
当时所有人都看到“势”的变化。“士宦相争”中,宦官是处于绝对的下风,是人所共知的共识,没有人愿意站在宦官一边,所有人都不看好宦官,虽然冯芳等阉党将领也知道宦官被灭,他们是凶多吉少,却没有人愿意救援被围在皇宫的宦官,静静坐视自家的靠山被灭,因为他们知道,下场救援的后果无非是被袁绍等人作为阉党杀死,人都是怕死的,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许,最后,未必就会被士大夫处死?
随着张让等宦官投河自杀,东汉一朝长达近百年的宦官政治彻底终结。宦官政治本是东汉皇帝、太后为抑制外朝官僚士大夫势力的膨胀刻意扶持起来的,宦官集团本是皇帝的家奴,宦官集团的存在是皇权的延伸,宦官被消灭意味东汉皇权彻底失去一根支柱。
外戚、宦官是支撑东汉皇权的两根支柱(东汉太后、皇帝倚重外戚、宦官的具体原因,详见拙文《富尚品三国:2东汉外戚、宦官专权的根本原因》),宦官被灭,外戚退潮,意味本就已衰弱不堪的东汉皇室彻底变得虚弱无力,至少,何太后和小皇帝是无法在短期内重塑皇权的,而权力是没有真空的,皇帝的权力空了,自然会有新的力量跃跃欲试填补权力真空。
【注1】《山阳公载记》曰:(袁)绍与王匡等并力入端门,于承明堂上格杀中常侍高望等二人。
【注2】:《后汉书·何进传》:(何)苗、(袁)绍乃引兵屯朱雀阙下,捕得赵忠等,斩之。
【注3】:《三国志·董卓传》裴松之注引张璠《汉纪》:帝(刘辩)以八月庚午(27日)为诸黄门所劫,步出谷门,走至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