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天前,我带澄儿回了老家。
四小时高铁车程,出站后,直到目送列车远去,澄儿才愿意同我离开。此时,妈早已在出站口久候了。
她早就怂恿我回来,五月份说家里挂了一树樱桃,六七月份说黄瓜西红柿满株爬,八月份说葡萄架上的葡萄怎么也吃不完……期间,还让我为她搜罗番茄酱和葡萄酒的制法。
其实我知道,她更想澄儿。
澄儿一岁以前,她陪了一半时间,像从前抚养我一样,恳切的帮我照料澄儿。
妈的育儿方式并不差,更要紧的是她肯吸纳新知识,在孩子问题上少有糟糕的执念。若不是弟弟尚未婚娶,她是最适合帮我的人。
如今,她在老家做缝纫工,只要服装厂有单子,就加班加点忙不停。
我原本计划国庆回来,那时先生放假,我们互有照应。
后来,耐不住妈一再怂恿,我便动了心——老家有山有水有泥巴,澄儿会欢呼吧!先生也有意享一点自由,为此,他时常撺掇我买票。
罢了罢了,提前回来吧!
2
我没想到这次回来会在心境上如此难堪。
澄儿已经能到处跑了,老家的新环境让他倍感新奇。他常常在门口坡道上跑上跑下,还坚持在雨中漫步。
又恰逢连绵阴雨,他的衣服和鞋子只好一套接一套地换,干的速度实在跟不上,每天都需要吹风机来帮忙。
我们回来的第三天,妈的服装厂开工了,她的骤然忙碌导致我的时间几乎全部失控。
虽然对妈的忙碌有所预期。可是,骤然变化的生活方式让我处处受阻。
比如,找不齐粮油米面;想到地里拔棵小葱,澄儿也乐颠颠地跟来,若踉跄中摔一跤,那么一颗小葱的事情就变成了整理大家身上的泥巴,或需要换衣换鞋,或需要擦洗身体……换的话衣服需要洗,不换的话地板可能面临重擦……中途孩子或不配合,各种抗拒……一点事情变成无限。
我时常觉得,澄儿是降落凡间的天使,落入人间的精灵。可我不得不承认,有了他后,我的生活大部分由他做主。我可以动脑筋想办法,但大方向他在掌握。
此外,妈白天不在家,她的离开仿佛隔开了我和村里人大部分的链接。
正如电影《暖》的台词:“故乡没有多少变化,可我已经成了外人”。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
我在这里长大,熟悉这里的一切。可是,我从十年前就开始大步远行,一年一年,让自己彻底成为村子里又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种距离感在这样一个古老的村落——祖祖辈辈相识的熟人社会里,实在让人尴尬至极。
真正的远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人的思维和认知的距离。
我和我的村里人,早已心如陌路。
这样一种内外夹缝中,我不仅要解决澄儿饮食起居的无序,还要应对环境和状态突变引起的心里失衡。
我只能硬着头皮,一面调整我俩的生活节奏和状态,一面应付种种无序导致的慌乱。
在这种应付中,我竟有点后悔归来。
3
家是什么呢?
为什么这次归来我会有如此的不适?
我二十八岁,远行十年……十年后,家变了,我从这里嫁出去和先生组建了新家。新家的意义远比一个小房子承载的多。
我的新家里,有我用的磨毛的牙刷,有澄儿吃饭用的儿童餐椅,有我读的书,有他的绘本和玩具……这些,成为如今我们最基本的日常。
原来,家是一种生活方式。
是八点钟吃早饭,九点钟洗衣服,十点钟买菜,下午带孩子出门找乐,晚上八点洗澡,十二点睡觉。
是牙具摆在墙上的塑料盒子里,梳子在刷牙杯里,洗衣液在洗手台下的柜门中,晾衣杆和衣架在窗边的一角。
是吃饭用儿童餐椅,亲子阅读在泡沫板上,我煮饭或收拾房间时,澄儿有花样繁多的玩具可选,有绘本可读。
原来,家是什么东西固定放置在什么地方,是一种有序的生活方式。
如此说来,十年间,我从父母的家不断撤离,撤离到刷牙都需要解封一支新牙刷……
这里确实不再是家了。
4
好友老石常说,故乡本是他乡。
老石同我一样,离家十年,在中国的版图上,开会般绕着跑。
他要在他乡寻故乡。
我亦然。
可是,一次我们通电话,说起吃饭问题,竟不约而同提到:无论在什么地方,腹中饥饿的一霎那,头脑中只有一种食物涌现,那就是面条。
若那是一碗氤氲着热气的烩面,里面交织着牛羊肉,上面浮着密密实实的葱花和葱白,那就是饥饿来临时的人间至味,没有替代品。
我们这种不约而同的执着让人沉醉,也让人恐慌。人间美味无数,可我们竟有这样的痴迷。
5
故乡是什么?
是一种烙印吧!
是食物和胃日复一日发生的化学反应,是生成的胃口。
是见过无数“小桥流水人家”后,仍觉得“孤村落日残霞”最美。
是自己批评吐槽无数,却仍在外人面前赞美的地方。
6
我知道,当我走后,我还是会怀念这里。
这里的山,这里的河,这里的人,哪怕是村头坟地里的柳树,都比别处的多一分妩媚和风流。
我知道,我和老石,还有其他所有从这里出发的人一样,在他乡里寻觅,寻觅钱财,寻觅良人,寻觅后半生的故事,也寻觅故乡的影子。
这就是我们这代人。
非如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