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父母家的路程,匀速步行约需三十分钟,坐车的话估计十分钟就到了。我向来选择步行,不惟路上的光景充满了乐趣,更有那徐徐而来的喜悦和想象,激荡起满怀期待的涟漪。
近几年来,极少出门。绝大部分时间,窝在只能站或坐的店铺里,拒绝风霜雨雪的袭扰,甘愿调整成温室中的花朵模式,享受着年年月月日日无波无澜的恒温生活。如如不动的状态,固然脱不开生计的需要,莫不如个人主观的沉寂意愿来得更强烈些。
蜗居的时间久了,倒底感觉日子苍白,心灵乏善,生活味同嚼蜡。出门走走,便成了提振精神活力的强心剂。出得门去,无论去哪里,无论几分钟或者几小时,皆如进行一场短途旅行,落在眼里的风景人物,充斥着陌生感新鲜感沧桑感,百感交集,心绪潮起又潮落,脚下生风间便带起憧憬,前路茫茫处渐渐氤氲起热气腾腾的希冀。
四围环顾,似乎并无很多去处。父母的家,常常是短途旅行的终点站。这一条熟悉的通衢大路,没有曲折弯绕,极尽生活的烟火气息。脚步不由自主地沿着序列的店铺轻快前行,那份熟稔,无需掂量,心随神往。大小商铺鳞次栉比,不同年龄的商贩云集遍布,高楼平房错落有致,城市的繁华与城郊的宁静完美衔接。生活的万种风情,在这条路上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我像一个初临城市的外来行者,目光跟随街头的一举一动四处逡巡,一切皆如初见,一切透露着新奇。尽管,闭上双眼都能描摹出任何一家商铺的位置、店名以及店铺的形状,但每次踏上这条路,那份鲜活的新奇感刺激着心脏澎湃起伏,总能让我在司空见惯的一切如旧里找出些许变化,也能让我衍生出层出不穷的热烈的感动。
市井的气息宛如一杯精心研磨的咖啡,冒着热腾腾浓酽的香气。闻香而行,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细细密密的汗液里,藏不住重生的欢喜。
待穿过喧嚣的人群和长街,回父母家的路已走过三分之二。空旷的原野扑面而来。如今,用原野来形容这一片空间已不太贴切。人类开发拓展的力度早就逼退了曾经的荒郊野草、密林土塚,取而代之的依然是宽阔平整的水泥路面,排列整齐的花圃树木,甚至还加盖了外观豪华的公共卫生间,道路两旁像其它街道一样停满了汽车。许是记忆的根深蒂固,我眼睛里的这片天地,仍然呈现出如从前那样寥阔侘寂的模样。
看见透明的铁丝网,思绪豁然开朗。这种空间的开阔,并非仅仅记忆的错觉,还得益于城市这条古老的铁路线。高铁站建成之前,这是小城唯一的铁路线。少时的记忆伴随火车的轰鸣声呼啸而来,长长的铁轨看不到尽头,绿皮火车与黑皮火车交叉繁忙,曾经带给年幼的心灵何等浩荡的冲击和想象。绿皮火车里的这些旅客从哪里来?黑皮火车拉的那些货物将被送到哪里去?火车如何发出地动山摇的声响?每一个在铁道边上玩耍或者驻足的少年,谁的心里不曾回旋过这些疑问。
如今,出于安全起见,铁路被高高的铁丝网与周边的道路分隔开来,夏天的时候,密密匝匝的绿色植被覆盖住整片铁丝网,阻挡了人们擅闯铁路的脚步。绿皮火车已经难觅踪影,偶尔呼塔塔驰过的黑皮火车似乎也显出疲态,速度相比小时候明显慢了很多。现在是隆冬季节,植被呈现红褐样大地色彩,却是比夏季更加苍茫深邃,更加打动人心。
道路的右手边是一排一排的平房,少说也有几百家,早已连成了片,然在这诺大的空旷里,落在我视野里的房屋竟显得如此遥远而渺小,感觉熟悉又疏离。有零零星星的行人不时从眼前掠过,从未觉得人类像此刻一样状如蝼蚁。每次走上这一段路,总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一般不真实的感觉,与铺得平平展展的柏油马路无关,与在这片地界生活过多少年亦无关。仔细地想了想,大约年少时的诸多想象一直挥之不去吧。
父母的家,便是隐身在这一排一排平房里一处小小的院落。提及此,便心生温暖。那是供我长大成人的地方,父母在,人生即有归途。偶遇熟人寒暄“大女儿,到你妈家去呀?”总会认真笑答“是啊,去我妈家,看看老爹老妈。”话是这样说,但意识里很固执地感觉自己只是在回家,回家啊。多么奇怪又奇妙的感觉。
嫁出去的女儿,百分之九十的心思与精力早已抽离了充满爱与包容的原生家庭,孩子、丈夫、工作、朋友、娱乐等等,占据了百分之九十的身心。被需要的背后,是无休无止的忙碌,劳累,欢愉,沉郁。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生活中,父母宛如两粒珠宝,平日里妥善珍藏,每遇重大场合,便将他们请出来隆重登场。逢有此时,父母和女儿彼此辉映,皆大欢喜。
慢慢地终于明白,父母真的是照亮你人生的珠宝,无论何时何地,光芒不会减少一丝一毫,即便于暗夜里,也会给予你有力的支撑。在女儿的生命中,父母的价值日臻金贵,无可匹敌。难怪迈出家门,不由自主就会踏上那条熟悉的道路,那是光的温暖指引与牵绊啊。
推开厚重的大门,听着门轴吱嘎作响的声音,仿佛听到了梦寐以求的音乐。整个身心瞬间轻盈如欢快的乐曲。我知道,我重新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摈去了世俗纷扰,忘却了生活的磨难与疲惫。此时,我只是我,一个极具安全感的,身心简单又轻松,步履不再匆匆,美目顾盼生辉,巧笑倩兮的纯真女孩。
天大地大,于我而言,皆没有踏上回家这条路的快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