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派出所最近似乎新来了一批警察。
余霞发现了。虽然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两个民警上门儿来查户口时把余霞和孩子塞进了最里间,但她隔着那破木门,依然瞥见了两个陌生的脸孔。
这真是太好了!
从她来到这个地方之后,已经三年了。三年!不知爹娘如今身体还康健吗?不知弟弟有没有娶了媳妇儿,她有没有小侄了?余霞想到这里,又往自己怀里看去。
躺在她一双臂弯里头的是个安安静静睡着的小娃娃,瞧着一岁有余。胖乎乎的小脸粉嫩嫩的,还挂着满足的笑靥,睡梦里嘬着手指头以代母亲的乳。这是她的囡囡,她熬了九个月生下来的宝贝。囡囡还太小太小了,怎么带着囡囡跑呢?
余霞看着小女孩儿,惶恐而迷茫。
这里的山太深太远了,与余霞曾经生活的城市就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山里的人不多,今日添口、明日少人,几乎是一阵风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所有人同气连枝,余霞想过跑——也跑过。
但她最后放弃了。那是个夏天的夜,月色半亮,土路的石子儿被照得模糊不堪,她赤着脚在路上跑,她从村尾的这家逃出去,跑到了村头,她看见了——
那个被铁链条锁在鸡圈里头的女人,披头散发,浑身脏乱的与鸡栖息在一块儿。夏天穿的衣服少,女人并不冷,反而睡得餍足,梦里还能翻动身子。可她露出来的细瘦如柴的四肢、深深陷下去的两颊和高高凸起的颧骨,都叫余霞窒息。
女人在那黑夜里无声的、沉默的向余霞传递着——这,就是逃跑未果的下场。
余霞那夜逃跑的事情仍是被发现了。她被那个凶暴而狠戾的男人拽着头发扇耳光,她无法承认这个人是她的公公,也绝不认同那个在旁边看着她被人殴打还吃吃笑着的小伙子是她丈夫。她咬着牙,她想哭,想叫,可从她身上剥下来破衣服撕成了布条塞在她嘴里,压制着她所有的声音。
所有的光从那日之后消失。
她被缩在那不见天日的、潮湿的木房里头,除了面对和照顾一个傻子,被迫与一个傻子同房,被自己的“公公”殴打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她整整数月没有衣服穿,她是要面子的人,她逃不掉。
直到她怀上孩子。
当她发现的那天,她又惊讶、又崩溃、又伤心、又莫名。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不敢相信有一个生命在孕育。她的自尊让她无法承认这个孩子,可人性却叫她不肯杀死一个在成型的生命。
她仿佛看见了一丝光亮,可那光芒太远、太虚幻,她被锁链桎梏,无法追逐,又恐惧那是一个陷阱。
孩子的到来让男人放松警惕,余霞终于穿上了衣服,可她依然离不开这件破陋的屋子,她挺着肚子,被迫干活、被迫照顾人,日复一日,那光忽远忽近,总在梦里。
她生下了她的囡囡。那么瘦小、那么软乎的女孩儿。她抱着孩子哭,大颗大颗的眼泪一直在往下掉。那个凶暴的男人又领着他的傻儿子来踹她,因为她生不出男孩儿!那力道十足的脚一下一下蹬在她背上、腰上,可她抱着囡囡,缩在地上,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她的心里点起了一把火,熊熊烈焰,名为“生”。
她的坚持留住了囡囡,即使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但她一直在烧着,那光越来越亮。总有一天会的,余霞想,总有一天会带着囡囡,离开这里的。
她等到了光。那些穿着新制度的新面孔,一批一批的换去了本来盘踞在这个深山里的“旧人”,新的警察不会包庇这个村的人的!余霞这么想着,亲了亲囡囡的额头。她该做些什么,不是吗?
今夜的月很圆,乌云只散了小半,一如几年前的夜里,月光半藏着,昏黄昏黄。余霞偷偷地往那个男警察每天晚上偷偷抽烟的地方跑去。那里离村尾很近,如果能说得上话,能向他求救,那她或许值得挨一顿打!又或许不会被发现。
他在那里!
余霞的目光亮起来,她紧张地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尽管这么几年,本来柔顺的黑发变得枯黄如稻草,纤细的手也粗糙不已,但她依然保有一颗自尊的心,她走近他,用一口清晰的普通话问他:“警察同志?”
小伙子被吓了一跳,他站在明亮的灯光里,余霞站在昏暗的月光里,他们像隔了一道悬崖,可他们只隔了几步。
“这位妇女同志,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年轻的小伙子立刻掐灭了烟,他站得笔直,他还没有被这山风吹倒。
余霞的眼泪顷刻便落了下来:“帮帮我吧……帮帮我吧,我叫余霞,我家在S市,我已经被卖来这里,被卖到陈家三年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定都在等我、都在找我……请你……救救我们吧……”
她想起那个同样昏暗的夜里被锁在鸡圈里的女人,她想起还躺在陈家安睡的软乎乎的囡囡,她想起她听见的隔壁家断了腿、失了神智的女人。
她听见了身后愤怒的叫嚷声——“陈霞!”
“他来了!他来了!救救我!帮帮我,陈七家,我就在村尾的陈七家,他花了三万向别人买我!他——”余霞双目赤红,陈七双目也是一样的血红,他粗糙有力的大掌向她扇来,低沉嘶哑的嗓音让她浑身颤抖:“你这个神经病!又来打扰警察同志了是不是?不要再臆想自己是什么大城市的女儿了,你家不就是村头那家陈小龙家吗?”
那个年轻的男警察似乎想伸手,可拢在余霞头上的陈七的手就像一朵拨不去的乌云。一个又一个陈家人冲出屋门为陈七作证她是个“疯子”。余霞看着穿着制服的小伙子被包围的身影。渐渐地看不见今夜的月亮。
天暗了好久。
余霞又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剥去了衣服,关进了最深处的那扇门。她藏在角落的阴影里,抱着险些被陈七掐死的囡囡,颤抖得难以发声。
警察局仿佛从未接到过她的求救般死寂而沉默,没有一个警察关心那夜之后的“神经病陈霞”去了哪里,一切如常。一切都被锁进黑暗。
余霞在某天清晨被陈七狠狠地拖着手臂拉出了房门。四五十岁的男人脸上是饱经风霜的褶皱,是受尽了风吹日晒的黝黑,也是未经开化的野蛮:“今天有一大队的房地产来看俺们山的环境我劝你这贱人最好小心点!给我好好做饭!再让我知道!”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向余霞,打得她耳朵嗡鸣,眼前发黑。
她缓慢地点头了。可她觉得她哪里只是点头了,她觉得她像是对这片走不出去、逃不开的大山低头了。
那顿午饭吃得好热闹,村头陈小龙家杀了好几只肥硕的母鸡,陈四家又掏了十几颗鸡蛋,村尾陈小鱼家则拿了一吊腌好的腊肠……一样一样,丰盛的筵席摆满了一张张开缝的大木桌子,可余霞仿佛闻不见、看不见了。她低垂着头,她始终没抬头。
直到那伙有钱人与村里的男人们一齐吃完了一顿饭,几位女民警却从男人们的屋子里领出一位又一位女性之后,她才抬头了。
陈小龙家的、陈小鱼家的、陈大家的、陈八家的……疯了的、断了腿的、白发苍苍的、衣不蔽体的……
吃着饭的“有钱人”们亮出了警察证,派出所里的小伙子们端起了手枪,女民警们护住了脆弱的孩子与女性——
伴着那一声带满怒火与愧疚的“我们来晚了”。
乌云终被拂开,那正午太阳的光亮终于落进了余霞的眼里,她看见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