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真大!人可真多!
广州火车站给廖家伟的感觉就是大,人多,比廖家村的庄稼还要多。除了爱看火车站的人,廖家伟还爱看火车站站岗的工作人员,觉得他们身上那身工作服真好看!眼神里充满着那个年代对有固定工作的人的敬佩和羡慕。
哪像现在,都是有固定工作的人羡慕不用坐班的自由职业者。
“你看好你的包。”廖家平左手拿着行李,右手牵着跛脚的何欢,由于何欢走得慢,三人的整体速度慢下来,廖家伟就游荡似的逛火车站。虽然才刚过春节,但广州火车站就像火炉一样热,廖家伟任由身上那件人工缝制的棉袄马甲敞开,露出里面衣服的口袋,他的钱包就放在里面的口袋里。
出了村的廖家伟如今是更听不得进哥哥的劝告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小伙身上,年轻小伙穿着喇叭裤配花衬衫,外面套了间敞开扣子的牛仔马甲,脚下一双费翔同款的棕色皮鞋,头发看起来老不正经的样子,还戴了副墨镜,走起路来好像压根看不到旁边的人。廖家伟光看着都带劲。
可走在一旁的廖家平跟何欢可不这么想,他们两个好像更在意的是别人的眼光。如果身边没有跛脚的何欢,廖家平可能不会有这种感觉,正因为何欢走起路来腰间一扭一扭的,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看他的眼光是多么的不同寻常。
过去在中国农村,哪个村里没个发癫、傻子或缺胳膊少腿的苦命人,不过在封闭的农村,这些情况都仅限于本村或隔壁村的人知道,即便平时被人议论,也是不带恶毒的目的,顶多称得上食宿。但广州不一样,正常的人太多了,何欢的脚就招引了无数窥视的陌生目光,这对于从小习惯待在农村的何欢来说,一时间还很难适应。
那时没有手机,就连座机,廖家两兄弟也只听过没见过,就算见到了,也不知道怎么用。他们顺着纸上写着的叔叔提供的朋友的地址,一路问过去。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结果,因为和他们一起来广州的人也不知道中山路在哪儿。
下车老半天了,他们还是围着火车站附近磨蹭,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纸上写的中山路。他们第一次出来,不知道广州有“的士”这种玩意,他们只看见路上一辆辆汽车跑过,却分不清私家车和出租车,他们也见过一辆大巴里面装着十几个人的车辆,他们不知道那是公交车,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坐。
火车站门口的几个三轮摩托不停地围着他们三个转,问他们去哪里,表示可以带他们去。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对广州的陌生带有戒备心,他们很警惕,因为他们兜里的钱所剩无几,出门在外,他们不敢带太多现金,担心被贼惦记着。他们也不敢轻易搭讪那些做生意的人,怕被骗,就连火车站门口看见卖玉米的小贩也不敢轻易问价格,他们怕买不起。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找了辆脚踏式的三轮车,最后每人凑了2块,共6块,师傅才同意载他们去中山路。由于他们三个人,加上一些行李,三轮车师傅骑得着实费劲,路过一个陡坡的时候,他已经站起来骑了,可还是招架不住三轮车往后滑落的趋势,廖家伟见状跳下三轮车帮三轮车师傅推了一小段路。卸了个大包袱的三轮车蹬起来轻松多了,等三轮车夫呼吸顺畅后,赶紧对廖家伟说了声谢谢。
那时的廖家伟根本不想坐什么车,他想要的只是个能带他到目的地的人,无奈在偌大的广州,找个地方还要付费,而且还贼贵。不过对于第一次接触城市的三个人来说,贵的即是合理的,因为这里不是农村,而是发达的南方,贵都是应该的,因为这里就配这么贵。
有时越没见过市面的人越愿意在不值得的地方花钱,这都是因为贫富差距、消费观念和贫穷的自卑所在。
终于达到目的地了,廖家伟看见其中一栋气派的房子门外有铁皮镶紧的门牌号:中山五路189号。看来是这里了,叔叔的朋友老张大概就在附近做事,他们三人今晚再也不用担心歇脚的问题了。
廖家伟第一次进城,未免过于乐观。他第一感觉总认为城里的所有人都是有钱的,城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好的,当他来到老张的宿舍时,他才发现,城里工人住的地方都是合间,一张床上面还可以睡人,跟想象中住大房子、有盖着白布的彩电相差甚远,还不如北方的炕来得舒服。
由于何欢也在,廖家伟和老张只好去其他地方借宿,结果没地方睡不说,还遭到别的宿舍的人的嫌弃,大家都是从中国农村出来的,有的人在城里混了两年,就社会起来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廖家伟忍不住了,他心想: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迟早有一天会和上铺那兔崽子给气死不可。于是,他决定找工作,而且还是有住处的那种。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想要在城里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并非那么容易,廖家伟一个人还好说,可带着何欢的廖家平可没那么容易。
工厂大部分招的是女工,所以廖家两兄弟没什么优势,何欢是女的,可她瘸脚,负责招工的也不要,无奈之下,三人只好落魄街头。别说,那年头落魄街头不是一件难堪的事情,那时的有钱人虽然喜欢装阔,却不霸道也不歧视穷人,不像如今,连穷人都看不起穷人,这可能是现代有钱人最看不惯穷人的地方。
刚从老张那里搬出来的头几天,廖家伟和哥哥廖家平嫂嫂何欢一直睡天桥底下,还别说,天桥底下还挺多人的,就是来去的人多,味道有点大。现代人一定难以理解当时的人为何能够风餐露宿、直接躺桥底并且忍受人体排泄物干化后的恶臭,但那就是那个年代的标志。
可能是桥底有些挤,有一天,廖家伟决定上桥看看风景,过去在廖家村,桥从来都是在水上的,桥永远在人脚底下,可广州的桥不一样,广州的桥是在人的头顶上,而且桥底还可供人睡觉,广州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到了桥上,廖家伟才发现,这里和桥下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桥上好像是富人区,走在桥上的人大多穿得光鲜亮丽,还有好多烫了头发的时髦女郎,她们手里拿着包,脚下穿着高跟鞋,而且身上还香香的,当然她们也都尽量避开廖家伟,但廖家伟也不为此难受,他反倒更精神了。
桥上人流多,摆摊的贩子也多,什么皮带啦、发夹啦、光碟啦……乱七八糟的,这些小玩意如今看起来一毛不值,当年卖得贼贵,一条现场裁剪的不知真假的皮带,在广州这种地方可以卖到百八十元,尽管现代有通货膨胀,但这些小玩意再也不是香饽饽了。
看着桥上的人拿出那么多钱做买卖,廖家伟心里暗暗吃惊:他知道广东人有钱,但不知道广东人这么有钱,给东西这么痛快,看得他心里痒痒的,发财的意识将他内心的火种点燃。“要是我能赚这么多钱该有多好!”
回到天桥底下,原本本分守纪的廖家伟突然变得心高气傲,他开始有点看不惯睡天桥底下等待工作机会的人,“看看人家上面在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
廖家伟心里嘀咕着的时候,一辆白色的破面包车“嗤”一声停在天桥底下。突然间,桥底下的人一窝蜂似的涌向白色面包车,把车子团团围住,弄得坐在面包车副驾驶座的包工头车门都开不了。当年那架势,堪比现在粉丝追星,疯狂且热烈,面包车就像一颗煮熟的米饭,周围的人好比密密麻麻的蚂蚁,他们拼命往里面挤,如果运气不好,面包车恐怕都要被他们掀翻了。
廖家伟后来才知道,面包车里的人是专门招工的,那些人天天待天桥底下也不是发白日梦,而是为了抢一份工作,那个年代的人不怕没对象,就怕没工作。那时愿意结婚的单身男女满大街都是,而普通人能做的工作却屈指可数。
最终,包工头(暂且这么称呼)只带走了十来个人,这十来个人被塞在又破又旧的面包车里,他们会去哪里,廖家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受欢迎的包工头看样子就不是什么好老板,身材肥大,一脸恶相,嘴里叼着根细烟,以貌取人,世俗十足。
廖家伟的哥哥廖家平也跟大部队往面包车的中心挤,他使出了浑身的劲,体内的器官都快被挤变形了还是无法获得一个工作的机会,回到何欢身边的廖家平,失望极了。他是从小地方来的,没文化思想也一般,自然容易对失败气馁。
廖家伟就不一样了,他只需在桥上面遛一圈就似懂非懂,脑筋开窍似的。“干嘛非要睡在天桥底下,干嘛一定要被别人带走去工作来挣钱,为什么不能像上面的人那样卖东西?那玩意那么好卖,为啥不卖?”
廖家伟看着既不开心又不郁闷的哥哥,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他知道,哥哥是个喜欢安逸,喜欢言听计从的人,哪怕他是自己的哥哥,但很多事情仍然是廖家伟帮哥哥做决定。
廖家伟想赚大钱,哥哥的想法基本与弟弟的相反,哥哥只想找个厂,让三个人每天有饭吃,有床睡,每个月有工资就够了,可廖家伟可不想这么干。他想干桥上小贩的行当——做生意。
当时,廖家伟并没有想过未来,只知道自己想通过卖东西赚钱,但具体卖什么,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卖的货从哪里来他不知道,该卖都少钱他不清楚,该怎么卖更是没想过,他以为所有的客人都是自来客(那个年代确实如此,不需要营销,改革开放初期,“趁早”经商就是最好的营销手段)。
接下来的几天,廖家伟也不着急住处,他一有空就到天桥上面转转,如果不是因为几天没洗澡浑身味道,他也能享受到卖东西小贩的热情吆喝叫卖,对此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喜欢看天桥上面的风景,他喜欢天桥上面热闹非凡的声音,他喜欢从天桥上面看对面两条马路上跑来跑去的汽车,天桥上面才是他想要的浓郁的城市味道,天桥底下的境况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廖家伟无所事事那几天,哥哥廖家平整天奔波寻找三个人的住处,毕竟何欢是女人,不可能一直睡天桥底下。
房子是当地一户人家的旧房子,旧房子的主人全家都搬到新买的商品房去了,于是把控制的旧屋租给了廖家平。当晚,三个人就迫不及待地住进了有安全感的屋子,毕竟睡天桥底下夜晚还要担心钱包的安全。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廖家伟对廖家平说:“哥,我想做生意。”廖家伟说话向来直接,对哥哥更是如此。
“啥?你想做啥生意?”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廖家平听弟弟这么一说,原本挪动的筷子停留在半空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看似闹着玩的廖家伟。
“我是说真的,我前些天在天桥上面看了很久,发现广州这边的生意很好做,我们如果现在做,很快就会赚到钱的。”说话间,廖家伟的眼睛似乎在闪着亮光,自信且真诚。廖家伟以为哥哥会因为他这个特别的提议会表现出亢奋,结果哥哥脸上的表情在他看来是暗暗地反对。虽然对哥哥的反应感到意外,但廖家伟想要做生意的念头并没有被打消,他也没有说话,他决定不再征求哥哥的意见,以后的事情自己想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