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这个夏天也刚刚到来。
有风,没有阳光。
风中夹杂着漂浮已久的柳絮抑或是杨絮,没有方向地吹着。一团团的絮状白色物,在枝头、在花瓣、在墙角、在路边,也时不时地去叨扰行走的路人,或是鼻腔,或是眼睑,亦或是喉咙,更有的飞入人的心里。
王大壮抬头看看眼前的工地,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除了自己那间板房,其他的要么没有门,要么丢了窗,东倒西歪的狼藉一片。十五年前一起卖力流汗的工友们早已不知去向了。
他依稀记得这是自己奋战过的第五个工地了,这片热土伴着自己从刚刚踏入社会的毛头小伙儿,到现在虽然也成了个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一下子又回到十五年前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少的是满身用不完的劲儿,多的是无望和无尽悲伤。
工地的大门紧闭着,王大壮知道怎么进入工地,早就断水断电了,看似严实的伸缩门上其实拴着一把“假锁头”。他单手一拉一推,锁乖乖的开了,伸缩门推出个大缝隙,王大壮欠身溜了进去。门卫室的门倒是锁的结实,锈迹斑斑的不锈钢锁,昭示着门卫房方大爷离去时日已久,其实方大爷没能扛过“三年疫情”,去世也差不多两年了。
因为断了电,施工电梯不能工作,王大壮只能爬楼梯,这栋建筑其实不算高,是计划建一座沙特风格的超五星级酒店,共八层36.6米,据说设计师是日本国的一个世界级大师,设计费都上亿了,整个酒店建设完善需要28亿。作为这个项目的项目经理,这些都曾经是王大壮引以为豪的,多少次睡梦里都是在酒店那套奢华的总统套里度过的。爬到四楼,王大壮已经气喘吁吁了,停下来喘口气。王大壮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太阳没有出来的迹象。此刻不知道妻子和孩子是不是已经睡醒了,今天是周末,又是父亲节,应该还在睡梦中吧。
终究是来到了楼顶,王大壮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上来过了,额头有汗,却经不住绝情的风,瞬间竟然有些凉意了。些许柳絮粘在他的眉心,感觉有些痒,王大壮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自己初中时代崇拜至深的“白眉大侠”,手持金丝大环刀,威风凛凛站在高楼上,所有的罪恶都会被斩于刀下。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点了支烟,14块一盒的利群,风有些大,点了三次才点着。深吸一口,足足有半分钟才吐出烟雾。烟雾里,王大壮依稀看到一年前在这里讨要工资的刘长栓,哭着闹着要跳楼,拿不到钱没脸回家。哭闹了三天,王大壮又是送饭又是找人看着,最后硬是把自己给儿子准备上贵族学校的5万块钱学费给了刘长栓,才算拉到了。好在开学前,自家划片区内开了一所挂市里名牌的公办学校,不然王大壮也没脸见自己媳妇了。
猛然间一股风,把燃烧大半的烟灰反吹到了王大壮脸上,还有一些竟然飞进了眼里。他快速的眨眨眼,没有用手去擦拭,因为烟灰的刺激,还是渗出一些泪水。他脸上的褶皱,仿佛干旱的小河沟,有了突如其来的滋润,不自觉舒展开了。小河因为风的缘故,很快又变得干涸。
王大壮缓缓的坐下来,俯视着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工地,这里曾经是自己飞换腾达的希望,这里曾是无数民工赖以生计的土壤,可眼前冰冷的水泥砌体、钢筋牢笼,竟如此黯淡无光。两只忽而掠过的麻雀,嫌弃似的在快要降落的一瞬间又飞走了。院子里的水泥地面倒是干净的一尘不染,毕竟许久没有繁忙的景象了,经过四季的洗礼,风雨霜雪,无人问津后,经过时间的风化,敬业增添了岁月的风华。
王大壮抬手看看自己腕上那块腕表,也是自己身份的象征,有点舍不得的摘下来,就放在手边的护栏上。还是给亲人们留点念想吧。王大壮不愿意在多想了,因为一切都是空想,一切也无药可救,一切无人可怨,一切也都顺理成章。
此时的太阳已经几乎楼顶平行,原来到了晚班工人下工的时刻,然而此刻空荡荡的水泥楼栋里么有一个人的影子,微凉的晨风夹杂着水泥的味道混着露水。不远的尚未动工的二期工地的围挡里,三两个农民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属地大龙镇出面协商过多次,这块土地已经被公司买下三年了,该给群众的补偿款早已结清,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民自发的又种上了。一时半会不动工,农民也没说不让动工,又能怎样?种吧,毕竟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还多了一圈铁皮围挡,农民种地更安心了。
王大壮想起自己远在安徽省农村的爹娘,六十出头了,爹娘来过他省城这个郊区的家一回,勉强住了一夜,说啥要回去。虽然舍不得大孙子,可是更舍不得家里的庄稼,再说大壮一家在这挺好的,孙子也不是很亲,很多习惯都不一样了,不自在。大壮想要是这些地让爹娘种,也许能离得近点,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爹娘。
醒过神儿来,王大壮又向下望了望整洁的水泥地面,竟然脑子嗡的一声,突然有些恐高。干了十几年的工程,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过,爬高上低习惯了,用右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腿也有些发麻,一使劲,硬撑着起身了,难免一个趔趄,猛然间清醒了。
真的要走这一步吗?
王大壮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可是又能怎样呢?还是一了百了的好,没有希望了,也没有人能够解决。
王大壮掏出手机,还有百分之45的电量,他想留下点什么,又不知道以何种方式留给谁、留点啥,太多人自己无法满足,太多事自己无法回头,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不留的好吧,所以的一切等时间去解释,任岁月去揭秘吧。他把手机和手表放在一起,还有自己那半盒没有抽完的利群,附带一只黄金海岸娱乐城的打火机。
王大壮躺了下来,水泥浇筑的楼顶还是有些凉意,阳光不那么刺眼。眼前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有只小鸟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也想自己生出一双翅膀,化作不留痕迹的小鸟飞走。可自己哪还有翅膀呀?人间历练三十五载,他已经磨灭了所有的梦想,也丢失了生的勇气。
阳光有温度了,有些晃眼,右眼的余光迎接着照射来的阳光,可是无法抗衡,竟然有了些疼痛。王大壮眨巴几下眼睛,一个鲤鱼打挺想要站起来,谁料想身子晃了一下,没能平稳立住,应激反应似的左腿跪在了地上,右手顺势去找东西支撑,掌心还是被锈迹斑斑的钢筋头刺破了,没有疼痛感,只是花生米大的血滴很快在掌心聚集。王大壮眉头微微颤抖了一下,挤出一丝满不在乎又意味深长的笑意,继而用力握紧了拳头。
王大壮不愿意再想任何人和任何事,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需要在为任何人负责。这一刻他只有自己,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能感到自己的呼吸,能摒弃自己一切的杂念,没有什么可以牵绊的了。即使他知道自己活的窝囊、懦弱、平庸、憋屈;即使他明白一切都值得,一切也不值得。来时,赤条条的来了;走了,也不想背负任何的重量。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