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行伍出身，是被抓壮丁出去的。四七年，莱芜战役中，被我军俘虏。解放军宣布政策，想回家的发盘缠，不想回家的，鼓励参加解放军，一起解放全中国！

二大爷想了想，发盘缠是好事儿，有几块光洋在手。可是回老家，没田地、没牲口，还得受穷。解放军的长官待人和气，不打人不骂人，还发大白馍给咱吃。比起国民党的队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二大爷决定参加解放军，二大爷个儿不高，力气不大，扛枪都费劲，队伍上安排他跑个腿儿，传个信儿，帮衬着烧烧水，做做饭 ，干的都是内勤的活儿。

四九年解放后，二大爷毫发未损，退伍回家。接着，从外县娶回来一个媳妇儿，开始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乡居生活。

记忆中的二大爷，个儿不高，人精瘦，长得像《地下交通站icon》里的贾队长。平时咬着长烟袋，玉石嘴儿、竹杆儿、铜锅子的那种，竹杆儿上耷拉着藏黑色的绣花烟荷包儿。

农闲的时候，二大爷常在当街转悠，见了本乡本里，也不管担挑儿的，推车儿的，牵驴的，卖肉的……  凑上去聊两句，说:“俺才到集上称了半斤老旱烟，据说是关东亚伯力的，力道足，不呛口，不生痰，要不来一袋？”

当街西边儿有个碾房，碾房旁边是棵老榆树，一到春天生榆钱，榆钱儿可是好东西，放点儿盐花拌拌就能当菜，还可以蒸面团、熬菜粥，最喜欢榆钱儿的是孩子，小手抓一把，捏到嘴巴就能吃到美。

有榆钱的季节，等碾的婶子大娘想着法儿去撸。婆娘们挥舞着竹杆儿敲打，榆钱儿飘飘洒洒纷纷落地，方式有点儿简单粗暴。

“他——这个什么这个，恁这是打着谱儿，不想再吃来春的榆钱咧？” 东墙上伸出一个干瘦的脑袋，一张狭小的脸，五官的布置都显得拥挤。

二大爷的家就住在碾房的对面，当二大爷出现在东墙上的时候，打榆钱的婆娘们开始不满:“个儿不高，管事儿还不少，还‘他——这个什么这个’！”

二大爷有个口头禅，开口讲话，就是:“他——这个什么这个”，二大爷的口头禅有特点，“他”字之后，片刻停顿，然后才是，“这个什么这个”。

二大爷说:“恁拿竹杆抽打榆树，它能不疯吗？疯了长榆钱还能吃？竹杆子打你，你不疯？你疯了谁还搭理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二大爷唯一的儿子，是疯儿！早些年，儿子曾在邻村的完小读书，课下得早，到隔壁班扒窗户瞅还在上课的邻居小莲儿。“啪”一杆子突然重重地敲在他的脑壳上，阳光下的程校长像重塑金身的愤怒金刚，正凶神恶煞立在身后。

二大爷的儿子浑身颤抖，回到家仍哆嗦不止，晚上睡觉的时候做恶梦说胡话，醒来冷汗如雨，在昏黄的油灯下，瞅着屋角儿目光呆滞，笑一阵儿哭一阵儿……

儿子从此就越来越不好了，时而歪着脑袋，冲着院里的梧桐自语自话，直讲到口吐白沫儿；时而站在当街的石墩上对来往的群众慷慨陈词；时而光着身子在细雨中奔跑……

当街按今天的流行语，就是村子的CBD，一处破旧的石碾icon房，一棵几十年树龄的老榆树，一块碎石支起来的光滑的青石板。剩下的就是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场儿。

当街承载着村里几乎所有的商业和娱乐活动。卖猪肉的、换豆腐的、货郎挑子、磨剪刀的；修鞋的、打铁的、剃头拔牙杂耍的，收鸡毛、收酒瓶、废铜滥铁破鞋底的等等等等。

常有外乡人，在当街支个摊儿，有修盆儿补碗的，织席编篓的，卖酱油的，换酒的。这些人忙活晚了，想寻个住处，远远看见咬着烟杆儿的二大爷，在当街吞云吐雾地转悠。

外乡人拿根儿纸烟凑上去，贴二大爷耳朵，低眉顺眼地说着话儿。二大爷开始的时候表情严肃，听明白借宿这档子事儿，就接过纸烟，放鼻子闻闻，说:“他——这个什么这个，东屋正好有张床，能住俩人，行！谁还没个出门在外，犯难为的事儿！”

黄昏的时候，外乡来村里做买卖的客人，会坐在二大爷家的堂屋里，吃口馍儿，喝口茶儿、抽一袋二大爷的关东亚伯力。之后，等二大娘烧一锅热水，客人们泡泡脚，去东屋的床上睡去。

月光清冷的晚上，二大爷家的疯儿子，正对着梧桐树幽幽咽咽、絮絮叨叨，疯儿子的灵魂仿佛游荡在洪荒世纪，他的声调儿显得喑哑而又苍凉……

二大爷最不待见的是住在北巷子的，同父异母的大哥，大哥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大个儿，面如重枣，时常穿一件月白褂子，灰色本地布裤子，千层底青色布鞋。

大哥曾经在县里国民政府当差，据说能手提双枪，在杨树林子，一个人追得土匪刘黑七的几十个手下，抱头鼠蹿。就因为大哥的枪法弹无虚发、一枪致命，土匪听到大哥的名字，早己胆战心惊，见到真人，还不魂飞魄散？

吃罢了晚饭，大哥常常胁下夹一只马扎子，走到当街，坐在榆树底下，抱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听评书icon，不是听刘兰芳icon的《岳飞传》，就是听单田芳icon的《三国演义》，或者是袁阔成的《薛刚反唐》。

大哥的马扎子摆放在榆树底下的时候，恰巧不远处，有一拔儿老少爷们，围坐在青石台子，正如痴如醉地听二大爷，讲当年在解放队伍上的传奇故事。二大爷讲部队如何行军布阵、战士们如何机智勇敢、自己如何深入敌后，二大爷讲他们经历了多少场战役，击毙过多少敌人，缴获了多少武器；二大爷在“他——这个什么这个”的口头禅导引之下，讲得是声情并茂、情节起伏、险相环生、扣人心弦……

抱着半导体，开始听评书的大哥，冷冷地说:“老少爷们儿，恁就问问俺二兄弟，他杀死过一只鸡吗？”

二大爷不说话，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烧，故事的激情被一瓢冷水，浇得火灭烟销。一群人开始稀稀拉拉向大哥聚拢，二大爷的故事卡壳了。当街，毕竟还有大哥的评书可听，人们的娱乐精神在诱惑面前显得如此现实！

二大爷收拾板凳，离开青石台子准备回家睡觉，他听到远处寥落的蝉鸣，他听到谁家的花猫在叫，惹来邻居家的大白鹅阵阵聒噪……二大爷收拾起情绪，心境慢慢平静下来。

他在想:“大哥恁能，本事再大，当年跟也是反动队伍，不问你罪是政府开恩。弟弟不才，打过老蒋，立过战功，每月政府给俺发钱，恁还有啥不服的呢？”